若问我,当代中国大学教育缺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缺失人文教育。人文教育就是培养大写的人、舒展的人,使人的生命经教育而更加情韵悠长,光明磊落。前不久,在各报引起热烈讨论的清华大学学生“伤熊”事件,显示的就不是那位同学的法制意识淡薄,也不是如辩解的,是对熊的敏感性的测试,若如此,“伤熊”变成了科学实验,岂不滑稽?“伤熊”事件之所以会出现在一个高分高能的学生那里,根本上是他缺少人文教育,缺少了人文教育必然强调的爱的滋润,人的同情之心被堵塞,丧失悲悯情怀,才会将一时的好奇建立在对于他物的伤害上。这反映了教育的缺陷。在一个很长时期内,我们的体制提倡恨的培养,鼓动无情的斗争,这使爱意远离了日常生活和人的心灵,至今还使我们的社会积重而难返;漠视人的生命和动物的生命,仍然是一个顽症。再加上近年来功利主义不仅成为我们社会的主导价值取向,同样地进入高等学府,成为高校的主要追逐目标,莘莘学子在耳濡目染中,一个一个变成功利主义者,心灵枯槁,思维定型,人生态度世俗化,行为方式畸变,使得生命的诗意尽失。这决非危言耸听。所以,呼唤一种广博优雅的人文教育,当是大学教育之迫切需要。实现一个世纪前鲁迅先生提出的“立人”理想,仍然是未竟事业,需要为之奋斗。
在我看来,人文教育与大学生个体自我的关系,有三个维度密切相关,这是建构自我的三个价值目标:
目标之一,创造意义自我。
人的自我,具有多种内涵。它需要物质的满足,物质成为个体生存的基础,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但仅仅满足人在现世的各种生理需要,只追求地位、金钱,将它们视做人生的最高目标,那就大错特错。物欲的满足永无止境。叔本华说过,人的一个欲望得到了满足,就会产生十个欲望;十个欲望得到了满足,就会产生百个、千个欲望。所以。简单的欲望满足,只能使人扎进欲望的陷阱而不能自拔。其实,人生幸福并不受制于财富的多少,快乐完全可以来自对于物质的超越。孔子的学生颜回,只要一盒饭、一瓢水,住在陋巷,不改其乐,这是乐在他对自己行为方式的坚信上。人若能对一片水,对一座山,对一只鸟,对一棵树,都能产生欢喜,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才具有真正的欢喜情怀。
冯友兰将人生划分为四个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宗白华说人生有六个境界:功利境界、伦理境界、政治境界、学术境界、艺术境界和宗教境界。他们都在期望人能超越生理与物质的、实用与政治的境界而向道德的、艺术的、宗教的乃至天地的境界攀升,至此,人才获得人之为人的精神标识。
现代人已经高度异化,根源就是现代人对物质文明的极端追求,导致现代人对幸福、对人生意义的严重曲解,结果,物质财富每天都在增长,快乐却不能同步。对现代人而言,解放自己的心灵,摆脱对物质的依赖,融入自然,与万物对话而交流,悲天又悯人,以爱惜作人生的底蕴,培养博大而深沉的情怀,确认良知对于人类的重要作用,无疑是人的首选价值。现代人若要真正走好漫漫人生路,意义自我的创造,远比知识的获取、谋生手段的训练、竞争能力的培养更重要。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以做好任何事;一个工具化的人,只能机械地完成一件事,而于他事则显示出他的低能乃至破坏性来。
目标之二,升华青春自我。
青春者何?青春就是生命意义真正浮现于人生地表,人的身体由自然状态向社会状态急速转化,欲望、迷茫、焦灼、欢乐、幸福、激越等齐聚于身体内,合奏出来的一曲交响乐。不能压抑青春之身体,它的饥渴得不到满足就会激生病态。比如性爱,它会在青春期构成灵与肉的巨大冲突,你不能取极端的否定态度,也不能取极端的放纵态度。否定性,青春会黯然失色;放纵性,身体会在肉欲中沉沦。追求性与爱的平衡,始终是性爱的主题。将性与爱作比,性比爱强烈,爱比性平和。性之事,若要创造出精彩,只有用爱来点题,才能谱写人生之诗篇,而有恒久之魅力。肉体的欢乐确能在瞬间令你销魂,但只有心灵在爱,才是永恒的销魂,它楔入你的生命直至生命谢幕也挥之不去。与青春相关者还有婚姻、家庭与代沟的问题,它们共同构成青春自我向社会的必然延伸,在这些延伸面,既为青春自我提供了更大的活动空间,也为青春自我设置了必然的障碍。所以,将婚姻、家庭和代沟,都纳入为青春自我创造意义而不是减去意义的发展设计中,是个体自我应当处理好的一个方面。与青春自我最为密切相关者,还有性别话题。在现代社会,不搞性别歧视,在解放与平等的两性关系中,为自我提供更加充分的创造空间,应作为自我的内在价值标准加以确认。我以为在青春期内培养女性具有健全的女性人格,培养男性具有健全的女性意识,将对社会发展产生良性互动。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是女性反抗社会的合理诉求,但这间屋子不是封闭的,它四面洞开,可迎八方来风。“我是女性,但不主义”,这样的主张,很能反映性别生态的自然内涵及发展趋势。在性别合作上,不奉行性别单边主义,会使世界更美好。青春之自我不只有飞扬,它还有对社会的责任,对未来的承担,对创造事业的预备,但只要青春自我是建立在爱的而非恨的、美的而非丑的、理想的而非庸俗的、热情的而非偏执的、开放的而非封闭的优良心性之上,青春自我就将人生意义铸入了它的内涵,为走向社会、走向博大,奠定了坚实的价值基础。
目标之三,沉思苦难自我。
人,是无法避免苦难的。即使对于年轻的大学生而言,苦难也会不期而遇,它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甚至每一步中,等着你,与你厮拼。所以,挑战苦难,几乎成了面对苦难的惟一选择。早早地思考诸如挫折、病痛、失意、死亡的威胁、无情的打击、身处逆境等人生苦难,是自我心智的一次次极限运动。伟大的前行者已经为我们留下了光辉身影。先哲孟子也留下铮铮誓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对于青年而言,通过体验苦难与想像苦难,可对自我生命进行某种预演与预防。像沈从文,被迫辍笔几十年,却没有倒下,用文弱的双肩,撑起了另一片艺术空间。他入故宫讲解文物,一讲就是十年,但能静下心来,用其智慧写成《中国服饰研究》,这是第一部中国服饰史著作!这表明,战胜苦难,未必是轰轰烈烈的,它就在日常的坚守中,只要你的心态健全,眼望远空,你就能穿透黑暗,找到光明。即使到了山穷水尽之境,你还可点起心中的灯,照亮自己的道路。如顾准,不怕坐牢,不怕妻离子散,不怕亲朋规避,在绝境中追求真理,真理也会为他显身。
苦难对人生有三种意义:一、让你多了一种体验,使你的生命更丰富;二、为你战胜更多苦难积累了经验,使你能够坚定地走完一生;三、战胜苦难,就是战胜了恐惧,这从根本上具备了战胜一切苦难的本体性力量。对于没有恐惧的自我来说,还有什么苦难不能被战胜?因此,苦难感、幸福感、成就感与人生意义,在人的生命中是融为一体而交感互动的。
为什么要对青春来谈死亡这个颇为遥远的难题呢?这是否显得太残酷?我不这样看。早在30年前,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无助的我就曾向苍穹发出我的呼喊:你为什么不用雷电将我劈了,免我在人生的艰难?死亡离生命并不远,它是生命的伴娘。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死亡。在生活中,白血病的肆虐,大自然的无情,恐怖主义的进攻,都使个体生命显得软弱无力。思考死亡,不是老者的专利,它也是青春的旋律。我们应当理解法国思想家蒙田说的那句话:学会死亡。这其实就是解除死亡对心灵的束缚,不要在死亡面前缩手缩脚,而是放心大胆地去生活,去享受,去创造。人的生命不应只完成它的物质运动,在机体衰老时不得不离开人世,而要活出生命的尊严,在生活中完成精神的创造,活得情趣盎然,日新月异。以此作人生的基点,也就有了高质量的人生。向死而生,向苦难而欢乐,这既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了我们,也把创造的权力交给了我们。何去何从,将由我们自己决定。
总之,意义自我叫人超越世俗的拘束而达精神自由的高度,青春自我叫人守住生命的热情,苦难自我叫人伸展情志的深度与广度,如此,人的生命既光彩夺目,又平淡温柔,它才达到了最佳状态的超常发挥。而将这三个维度有机融合起来,就形成了一个整体的人文自我,此时的自我具有人文情怀、人文视野、人文目标,不被极端的情感所制约,不为简单的功利主义所遮蔽,它就能将入世与出世、灵与肉、个体与群体、享受与创造、生与死等统一起来,在一种仁爱而非滥爱、博大而非庞大中去守护生命、创造生命、去守护文化、创造文化。
一个当代的大学生,难道会不以此自期、自律与自尊?
(作者为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本文为《大学人文读本·人与自我·导言》,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