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悦笛:青年亚文化与当代社会思潮

  “青年亚文化与当代社会思潮”这个话题对我来说是一个业余的事业,怎么说呢?我是做哲学的,但是做青年文化研究完全是个人兴趣。突然有一个机遇,就是发现“新青年新文化现象”都在我的身边,而且我感觉,再过5年,我可能就写不出这些东西了。我利用6个月的时间做了这样一个研究,还是蛮有意思的。在青年文艺论坛的博客上面,祝老师有一个回复,说青年与现代性的关系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觉得确实是。因为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新青年和中国启蒙现代性之间有非常重要的历史瓜葛,一直到现在仍是如此。

  在共和国成立之后,我们曾经有一个“第三代人”、“第四代人”的说法,那时候特别热,《第四代人》、《第五代人》的书都出过。但是,这种说法比较政治化,后来被80后、90后甚至是零零后这样的“年代学”的划分所替代。不可否认,在80年代的启蒙和西化思潮当中,起码从接受者角度说,当时青年民众的确是推动中国现代性的一个主要动力。

  但是我说的与之不同,我们关注的青年亚文化或青年文化,指的是在90年代之后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兴起的新文化,它产生了非常重要的转变。新世纪以来,青年人从一个“社会的立法者”转化成对自己的“生活的阐释者”,假如使用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立法者和阐释者”那个说法的话,那么,这真是立法者衰落和阐释者兴起的时代。

  所以我想说,能不能从文化研究的角度来研究。2005年,我也曾经参加过孟繁华主编的那个“都市文化书系”,写过一本有关中国卡拉OK文化的书叫《夜半歌声》。从真实体验出发,采用文化研究的角度,使用了社会学的研究方法,讲述KTV空间的一本书。现在我想能不能把这个新文化呈现出来,我把它称为“新青年”的“新文化”。当然,“新青年”这个词在中国有特定含义,这波新青年对政治有着非常暧昧的态度,像韩寒2011年初《论民主》三篇文章所表现的那样,是非常暧昧的态度:一方面说这样的,不满意现实的,一方面说那样的,又相当妥协的。但是,他们这一代“新文化青年”在文化上又是异常强大的,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

  我甚至觉得,这种“新青年文化”在中国当代文化中是占了五分之一强的一个群落、群体。最近大家都知道,赵薇那个电影《致青春》刚刚过了六亿票房,《人民日报》随后评论说,当代青年人暮气沉沉,它背后想说,青年人应该是朝气蓬勃式的。为什么80年、90后这么容易怀旧呢?崔健那个首歌很清楚,“不是我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是这个社会的急遽变化使青年太早就怀旧了。青年题材电影潜力巨大,市场庞大,恰恰证明了当今“新文化青年”与“新青年文化”的强大存在。

  大概在去年,主要是在美学和哲学研究的工作之余,我想做两本书,这两本书很有趣,一个是我写的,另外一个是90后北京小女孩写的,她现在在香港中文大学也读文化专业。我们共同完成了这套书,我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她是一个90后,从初中开始就是一个小作家,也是最早介入网络的那一代,是“当事者”的角色。我们两个人写了这样两本书,我写的是《新青年新文化》,她那本书叫做《新青年“独立宣言”》。

  对于中国现在这群青年人,我个人不完全赞成用西方的“亚文化”和“反文化”方法来研究。我也研读了一些书,我觉得“后亚文化”可能更接近中国的当下现实。这也是我对“文化研究”的一个基本看法,真是“西方出理论,中国出实践”,到现在,我们没有一位理论家提供出文化研究理论上的东西,我们更多的是把西方理论和中国现实进行结合。所以,当我们运用的时候,就会出现很多问题。比如说,英美文化研究中非常重要的“性别”、“种族”、“黑”与“白”等问题,是欧美多种族国家的主要问题,这在中国恐怕不存在,不得做一些调整。

  更重要的是对待政治的态度,这一点上,中国的亚文化和反文化至今没有形成一个明晰的群体,所以我宁愿用“青年文化”这个中性词,西方人也用 “YOUTH culture”这个主题词进行阐述。我用这个词描述作为青年群体的“新文化青年”,描述作为新文化类型的“新青年文化”。

  为什么研究这些东西呢?新文化青年涌现在纸质媒体和电视媒体上时就构成了“媒体的景观”,涌现在音乐剧场和小众剧场的时候,就是“族群的景观”,涌现在电子媒介和在线网络的时候就是一种“虚拟的景观”。正是由他们构成了我们当代社会一波一波的文化浪潮:这些新文化青年现身在传统艺术界,往往是先锋戏剧的拥趸,视觉前卫艺术的推手;当它出现在现代流行世界,便成为选秀节目的对象,成为超女影星的粉丝,成为青春题材电影的观看者;当他们出现在当代网络的时候,就是发布微博的牛人,狂扫二维码的达人,恶搞文化的先锋,虚拟社区的主人。

  所以说,除亚文化和反文化这些理论之外,是不是还有更中国化的阐释方式?因为亚文化理论难以穷尽中国青年文化各种各样的形态。而且,我觉得“反文化”研究更不适合中国,特别是在大陆。“反文化”一定程度上是要取代主流价值,是有政治色彩的,我觉得,中国青年文化中大多数不具有“反”这个性质,很难用这种极端化的“反”与“不反”的格局来阐释。

  第二点,怎么看待新文化在整个文化系统中的位置?我有一个总体看法,刚发表出来。在当代中国文化格局变迁中,50年代开始曾是政治化的、一统的;到80年代出现了精英文化;到90年代,大众文化真正出现以后,形成了一个“文化三角形”:就是政治文化、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三分天下的文化格局。

  但是我个人认为,是不是这10年又产生了一个变局?这个新的变局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主流文化和政治文化相脱离。另一个方面,就是青年文化已经相对独立,以“新青年文化”为载体出现了一个新的文化形态。

  所以我要说,当代中国文化那种“三角结构”,也就是政治、精英、大众的对立与关联,已经变成一个“五角星结构”,也就是我所说的当代文化的“五分天下”。这个五角星最上面那个角是主流文化,左上方是政治文化,右上方是大众文化,最下面的两角,左面是精英文化,右面是青年文化。恐怕当代中国文化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五角星的结构,而不是我们在90年代开始被大家公认的那个三角形的结构。但是这里必须承认一个观念,主流文化是多元的,只有多元的才能是主流的,这才是一种健康的文化形态。

  我觉得,现在的主流文化倾向于与政治文化产生分离,这个五角星结构当中,形成了一对四、四对一这样的网络关系。人数最多的就是最主流的,就是主流文化,政治文化和大众文化形成第二个层级,那么,被排除在主流以外的精英文化和方兴未艾的青年文化则居于五角星的最底层,但是青年文化还会愈演愈烈,精英文化恐怕还会继续衰落下去。

  如果从功能来看,主流文化形成了一个文化“中轴功能”。政治文化起范导作用,大众文化形成了市场效应,这二者拉开了五角星的两翼。精英文化的引导功能和青年文化新兴的力量,打开这个五角星下面的双角。从“一”比“四”的角度说,新青年文化和这四种文化都产生着关联,它可能为主流文化所指导,为政治文化所范导,为大众文化所吸引,为精英文化所主导。青年文化经常为主流文化所吸纳,为政治文化所收编,为大众文化所收买,为精英文化所升华。所以,这是一个整体的格局,当代“新青年文化”是处在当代文化这样一个五维结构的格局当中的,这是第二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中国新青年文化是一个沙拉碗,沙拉碗不是大融合,不是文化的相互整合,而是多元素、多纬度相互杂糅和拼合。但是,它还是有一个结构的问题,有“四方的格局”需要解析。

  从新青年文化的格局来讲,我称之为“青年圣文化”、“青年俗文化”、“青年游文化”“圣——俗——游”的结构模式是法国社会学家R. Caillois提出的,社会学研究者陈映芳最早用这个结构来分析中国青年文化。在圣文化、俗文化、游文化之外,我再加一个“青年超文化”。

  我想结合例证解析一下什么是“圣文化”。圣文化之所以“圣”,乃是因为这些“新文化青年”追求文化的神圣性,他们秉承了精英文化群所具有的文化精英意识,强调文化本身所具有的超越性和圣洁性。在这个圣文化里面,我主要分析了三个现象,第一个是后先锋的新戏剧实验,这个要从戏剧导演牟森在关于《查理三世》的讨论中谈及当代中国先锋状态开始说起。我讲到了当代既面对市场,又影响大众的那些新的先锋戏剧实验,在市场化情境下戏剧的先锋性该如何坚持?第二个讲的是“卡里斯玛”形象。具体讲的是自杀诗人共同体,以顾城和海子为核心,加上周云蓬对海子构成某种延续的文化阐释。第三个说的是“超前卫”的视觉艺术。

  第二,“青年俗文化”。社会学意义上的俗,是指对传统规范的遵循,绝不逾越一定的社会角色,比如说80年代我们常说的“好孩子”、“好青年”都属于社会学意义上的俗文化。但是我想,文化学意义上俗文化指的是“世俗性”而言,实际上青年俗文化已经成为大众文化原地产之一,并且推动了大众文化年轻化的趋势。

  这里面有必要区分的两种重要的文化,这在西方文化研究里也有区分:popular culture与low culture,通俗文化和低俗文化。我们现在总是把低俗文化看作是通俗文化、大众文化。通俗文化是被大多数青年人普遍认同的共通的那种流行文化,而低俗文化则是底层青年文化所分享的低趣味的文化。比如说,恶搞文化就是最典型的例证,最初是来自于对电影的恶搞,后来出现了图像的恶搞,如对中学语文课本上的杜甫像所进行的狂欢性恶搞,这些都是最典型的低俗文化。

  青年低俗文化我讲了三个现象:第一个是从个别的粉丝到追星族的各个群落,粉丝可能是是孤独的,比如说,追求刘德华的粉丝杨丽娟是孤独的追星者;第二个讲的是从恶搞文化到山寨的风潮,包括文字的恶搞、图像恶搞、影像恶搞等;第三个讲新写手代言潮,讲的是青年写作和网络码字的文化,从北京女孩春树的写作谈起,以她的创作为主谈到了青年写作的各种类型与风格,特别关注到不同的写手所代表的那个青年群落的特质。

  第三个还有“青年游文化”,游文化是一种逍遥化和具有边缘性质的文化,逍遥于体制以外,位于社会的边缘。现在这个游文化和80年代的不一样,80年代讲的社会学意义上的游文化,是落后青年、痞子青年这些人,我们讲的游文化指的是那种游离于主导文化之外,甚至是游离于青年文化主潮之外的,“悠游型”而甘居边缘的那种文化类型。这方面我分析两个现象,一个是“新摇滚”,新摇滚的反抗和它的媚俗取向,这里面讲了很多人,继承了雷鬼音乐风的谢天笑、万晓利具有媚俗意味的音乐,拿他们和前一代的摇滚歌手进行了对比。第二个讲了网络社区和“同城小组”,特别以豆瓣网为主,分析它的网络社区和构成方式。

  这三者,高高在上的圣文化、沉沦在下的俗文化和边缘存在的游文化,形成了当代青年文化的内在结构。但是在此之外还有一种文化,“青年超文化”,是为主流文化所收编,被大众文化所同化的一种文化,它超出了青年文化的边界,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和向心力,甚至可以把其他文化类型吸纳和整合在其中。

  我聚焦于两个现象。第一个是全球化选秀节目,从超女、达人秀,到相亲类电视节目,这是超文化的第一个例子。第二个讲的是跨界三维影像,主要讲的是微电影,还有网络视频当中也有。比如说,老男孩组合以及相应的网络视频。所以我觉得,可能在当今“新青年文化”中,如果从整体格局来说,圣文化、俗文化和游文化形成一个金三角,那么,超文化则形成了一个包围之势。我想说的是,这可能就是当代中国青年文化的一个基本格局。

  这四个不同方向的文化命运是不一样的。圣文化的地位越来越低。相比之下,俗文化软实力却越来越强,只要新青年一代还在,文化低俗化的走向就不太会有太大改变。游文化的命运也类似于圣文化。这里面青年超文化的命运是最好的,它成功地利用了市场优势,但是超文化一旦成长起来,不是被市场所利用,就是被主流所整合。

  在我看来,一个健康的青年文化格局还是:圣洁的归圣文化,低俗的归俗文化,游离的归游文化,越界的归超文化,文化之间要有基本区别,这恐怕是“新青年文化”的一种各归其位、相对间隔、非常健康的理想格局。

  总之,我作为对青年文化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的一个研究者,超出自己的专业进行了一点研究。我觉得,对中国当代文化研究而言,一方面我们要进行个案的研究,另一方面要形成自己的适合中国的文化理论,只有这样才能把中国文化、中国青年文化的身份呈现出来。这是我今天要讲的,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