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中国人民大学外国哲学教研室副教授,出版有《卡尔·巴特神学研究》、《上帝死了,神学何为?二十世纪基督教神学基本问题》、《礼物:当代法国思想史的一段谱系》等论文著作。
我的读书喜好基本上可以归为两个理由,一个我称作“享乐主义”,一个我称作“智力主义”。“享乐主义”的理由说白了就是这书我读着愉悦,非常地爽,会击掌称快,拍案叫绝。所谓“智力主义”的理由就是这书读着让我很不爽,但是我非要啃它,与作者比拼智力。所以,“我的秘密书架”也相应分为满足“享乐主义”乐趣的和满足“智力主义”需要的。前者的快感近乎听古典音乐的纯粹快乐,后者则近乎受虐,每次攻读都会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当然,痛苦有时是解放的标志。
带给我生平第一次智力解放的书是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啃掉这本书给当年那个大学生带来的巨大痛苦。层出不穷的新奇思想、闻所未闻的哲学神人、各种番邦语言拼写的术语、古今中西纵横捭阖的视野,使得这本书显得格外厚。好不容易用一年的时间爬过这道大山,松了口气,读了“后记”才发现作者说,这书是对他的《诗化哲学》的清算。原来还有一部“前传”啊。谢天谢地,《诗化哲学》不厚,我读得很快,也很快乐。半年就读完了。之后我面临一个二难选择:究竟是要《诗化哲学》的“逍遥”呢,还是要《拯救与逍遥》的“拯救”呢?前一本书可以视为海德格尔式著作,而后一本书可以视为巴特式著作。多年后在《这一人的怕与爱》中看到刘小枫对海德格尔和巴特并行不废,我这个结才算解开了。
给我带来持久折磨的第二本书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不过,不管它究竟有多难,架不住我十几年没事就翻,对着原文翻,对着英译本翻,现在看起来它比常让人绝望的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要简单多了。海德格尔把胡塞尔的现象学、狄尔泰的解释学、克尔凯郭尔的生存哲学、亚里士多德的存在论熔铸成一个体系,真是一项了不起的创作。再说,能教出伽达默尔、洛维特、克吕格、阿伦特、马尔库塞、约纳斯、库恩、马克斯、图根哈特、博德尔那么多鼎鼎大名的学生,能影响布尔特曼、蒂利希、拉纳、马塞尔、萨特、列维纳斯、德里达、福柯、施特劳斯那么多响当当的一流哲学家,在20世纪恐怕再也不能找出第二人了。因此,当我读《存在与时间》时,是把它读作集前人之大成、启后人之通途的一部“巨型之书”。
其实,也有很多带来智力上巨大享乐的书,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神曲》。《神曲》恰好有足够的细节要去绞尽脑汁,费心琢磨,查找资料,印证心得,我拿它填补了生命中很多无聊的时间虫洞。博尔赫斯说但丁每一个句子都经过精心的构思,我读得遍数越多,越相信他的话实为至理名言。我听曼德尔施塔姆讲但丁诗歌的韵律之后,真想学点意大利语,好感受但丁的语言变化多端的韵脚和极尽旋律的韵步,感受他如何使用动词推动句子,如何用语音的质地表达形象,如何用语义的循环打造流动的诗链。我曾有幸听到一位意大利但丁学者朗诵了几段《神曲》,其音韵之美真可以用“美仑美奂”来形容。汉译的文本给人的感觉真是疙疙瘩瘩,让人困惑但丁的诗究竟好在哪里。钱稻孙先生前两阕的译文是美,但那更多是来自古汉语的美。说实话,我既不太喜欢奥尔巴赫讲但丁的崇高文体的话,也不喜欢吉尔松对但丁神学的研究。毕竟,我只是一个票友,没必要以做海德格尔的方式去读《神曲》。非要以一个业余爱好者死钻牛角尖去探究但丁为什么安排布拉班的西格出现在太阳天与阿奎那并列、贝亚特丽采的微笑次数及其象征含义、阿奎那为什么批评他的多明我修会、《天堂篇》中新柏拉图主义占星体系与阿奎那神学中灵魂秩序的出入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那我就是以痛苦的方式追求快乐了。
读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也给我带来巨大的精神愉悦,我拿它抵挡琐碎与平庸的日常生活。《追忆逝水年华》的书名多么好听啊,尽管它是个错误的译法。早已熟悉的“马德莱娜点心”段落原来并不是书中绝无仅有的精彩篇章,可以说,全书字字珠玑。莫洛亚的序言多么精彩,这位普鲁斯特的传记作家谈到了小说中的隐喻、不由自主的回忆、时间的主题、大教堂式的结构、爱情的虚幻等。当年我用了一个下午和晚上,又在校园昏黄的路灯下用了一个通宵,以读金庸和古龙小说练出来的阅读速度,将“贡布雷”和“斯万之恋”一口气读完,然后旷课一天再接再厉把“地名:那个姓氏”看完。之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都沉浸在巨大的狂喜之中。我服膺普鲁斯特的眼光、他的叙事手法、他的美学、他的形而上学或反形而上学,更钦慕他的幽默、他的智慧、他以写作为生活以艺术为救赎的生活方式。看贝克特、莫洛亚、塔迪埃、热奈特、鲁塞、普莱、德勒兹的研究之后,我觉得,那些都比不上原书带给我的知识更深刻。前年我拿到周克希的新译本后见人就推荐。似乎除了自己独享偷情式的快乐,又多了一份布道的乐趣。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开始在给我巨大的乐趣的同时,也搞得我稀里糊涂:有5个何塞·阿卡迪奥、5个奥雷良诺、3个蕾梅苔斯、3个阿玛兰塔·乌苏拉,还有五花八门的动物,比如蝴蝶、蜜蜂、蜘蛛、蚂蚁、蟑螂、臭虫、蚊子、蝎子、蜈蚣、云雀、鸽子、兔子、鱼、骡子、野牛、牛犊、驴子、马、猪、鸡、猫、狗等,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我晕”。书读到第三遍的时候,稀奇古怪的魔幻形象和时空的交错总算理清了,对那些乱伦情节、吉普赛人的密码或马贡多的香蕉工人大屠杀也不再有抵触情绪了,从那时起,我方能专注聆听那位神奇的魔术师讲马贡多的兴衰故事。他真是个讲故事的顶尖高手。学者总喜欢把《百年孤独》看成是以神话方式写就的南美大陆的历史,可是,我还是喜欢把它当作撼人心魄的故事。有人说《百年孤独》在世界文学领域中就像是世界上最大的钻石,我不得不说,“不,这是冰”,而且,我愿意把手放在这块冰块上高声说,“这是我们时代的伟大发明”。
有两本有点枯燥的书也带给我巨大的愉悦,一本是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一本是福柯的《古典时代疯狂史》。尽管学者们一致认为维特根斯坦晚年的《哲学研究》彻底颠覆了《逻辑哲学论》,但这些学术研究成果吓唬不了我,也无法阻挡我对《逻辑哲学论》的崇拜。我做梦都想写得像他那样清晰神秘,如同水晶一般。它笼罩在一片与维也纳学派干巴巴的实证主义完全不同的神秘主义之中,它的完美使它在维也纳学派已进历史坟墓之后仍然像大理石般不朽。我一直以为哲学著作可以是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和一种纯正的信仰。因此,我喜欢这部表现主义风格的艺术作品,喜欢这部拥有虔敬而坚定信念的启示之作,而一点都不喜欢《哲学研究》。现象或表象的世界都可以形成图画,形成图画的都可以用语言描述,用语言描述的就是自我的视野,也是世界的尽头。然而,在这之外呢?他说:“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保持沉默”是什么姿态呢?有一次我看到他在《文化与价值》中谈论克尔凯郭尔,我顿悟到,“保持沉默”不就是“要去生活”或者“亲自去体验”吗。《哲学研究》打破了他自己的禁令,于是他的晚年学说变得了无趣味。
使自己的哲学后来变得无趣的还有福柯。他早年的《古典时代疯狂史》写得何其辉煌华丽,何其大气磅礴,何其激情疯狂,何其抒情写意,简直就是法兰西加强升级版的尼采。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资料掩盖不住那灿烂的文学性和诡异的哲学性。到了《规训与惩罚》,他炮制出了一套“权力-知识”理论,他甚至相信他第一次接触到现代性的真实运作机制,而《疯狂史》还保留了太多的神秘的东西。现在,那个制造出疯狂和沉默的理性或文明无非就是权力-知识关系。我不能说福柯误解了他早年的哲学,也不能说他对自己的“去神秘化”不够哲学,但是他的“权力-知识”分析被用得很滥之后变得很没意思。不管怎么说,《古典时代疯狂史》我读过N多遍,都不是为了彻底搞懂它,而是读着实在快乐。
还有一本是让我获得极大满足的书,它是施特劳斯的《自然正当与历史》。读它带来的快感是那种发现和重新发现的乐趣,原来读过的那些枯燥的“大书”在施特劳斯笔下统统化腐朽为神奇。施特劳斯的文体远离福柯式的耸动人心的华丽文采和戏剧化的情节,也没有福柯式的慷慨激情的批判和义愤填膺的控诉。他糅合了修昔底德的强劲有力和色诺芬的审慎节制,却没有前者的悲凉和后者的琐碎。读《自然正当与历史》让人感到痛快,也让人感到亲切。感到痛快是因为它痛批了西方的现代性以及后现代性,感到亲切是因为它似乎也能印证我们自己古典传统中那些思想的伟大。一本西方人的著作能让人感到非常亲切,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
这就是我的一排私人藏书。本雅明在《开箱整理我的藏书》中所记的那种藏书的雅致我一点都没有,我的书架都是大路货,好在这只是一份个人偏好的私人供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