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12月4日(农历乙未年十月十八),我生在河南省唐河县祁仪镇祖父的家里。祖父名玉文,字圣征,有三个儿子.我的父亲行二,名台异,字树侯。伯父名云异,字鹤亭。
叔父名汉异,字爽亭。父亲后来成了清光绪戊戌(1898年)科进士。伯父、叔父都是秀才。在祖父教育下,我们这一家就成为当地的书香之家,进入了”耕读传家”的行列。 听家里传说,祖上是从山西省高平县来到河南省唐河县做小生意的,后来就在唐河县的祁仪镇落户了。祖父曾经去考过秀才,本来是可以录取的,不知道怎么跟当时的县官闹了点别扭,有人劝祖父去疏通,祖父不肯,就没有录取。祖父从此就不再去应试了,一生没有取得任何功名。可是他的诗作得很好,他作的不是应付科举的试帖诗,而确实是一种文学作品,传下来的几十首诗,编为梅村诗稿。他的诗有一种冲淡闲适之趣。当时邻县的新野县有位名士赵一士,为这部诗稿题了一首诗: 身处人间世,心怀太古春。风流伊上叟,击壤作尧民。 是以邵雍的击壤集来相比的。 我的伯父也能作诗,他把他自己的诗编为知非斋诗集。父亲也能作诗,有复斋诗集。我的一个姑母也能作诗,可惜十几岁就去世了,留下的诗,家里的人编为梅花窗诗草。 我们这一门有一种作诗的家风。我有一个偏见,认为作诗必须有一点天赋才行。宋代的严羽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沧浪诗话?诗辨?五)这两句话说的是实际情况。有些人学问很大,可以下笔千言,但写出来的诗并不是诗,尽管可以完全符合格律,也可以分成一行一行地写出来,但就是不是诗。 我祖父大概有一千五百亩土地,在我们那一带还不算大地主。在清朝末年,我们那一带土地很集中,大地主有两万多亩土地。有几千亩土地的地主很不少。祖父带着他的子孙生活,家里经常有二三十口人吃饭,也算是个封建大家庭了。 照这个大家庭的规矩,男孩子从七岁起上学,家里请一个先生,教这些孩子读书。女孩子七岁以后,也同男孩子一起上学,过了十岁就不上学了。在我上学的时候,学生有七八个人,都是我的堂兄弟和表兄弟。我们先读三字经,再读论语,接着读孟子,最后读大学和中庸。一本书必须从头背到尾,才算读完,叫做”包本”。有些地方读”四书”不仅要背正文,还要背朱(熹)注,不过我们的家里没有这样要求。 当时一般的私塾,叫学生读一些记诵典故和词藻以备作八股文、试帖诗之用的书,如幼学琼林、龙文鞭影之类,我们的家里也没有这样要求。在我们家的私塾中倒读过一本新出的书,叫做地球韵言,这是一种讲地理的普及读物。 地理在当时也算是一种”新学”。我们家的那个私塾,也算是新旧兼备了。照我们家里规定的读书顺序,于”四书”读完之后,就读经书。首先读诗经,因为它是韵文,学生们读起来比较容易上口。我于读完诗经之后,就随母亲到武昌去了。 我的父亲成进士以后,以知县任用,分发到省里去。照清朝的传统的办法,分发到哪一省,是由吏部抽签决定的。在清朝末年,这个朝廷公开卖官,一个人捐给朝廷多少钱,就可以得到一个什么官,当时称为”捐官”。即使是由科举得来的官,在吏部分发的时候,也可以出一笔钱,不由抽签,而由自家指定,愿意到哪一省,就到哪一省去。除了本人原籍那一省之外,其余的省可以自己指定,称为”指省”。我的父亲以母老为辞,不愿到边远地方去,用”指省”的办法,分发到湖北。因为湖北是河南的邻省,唐河县跟湖北省枣阳县是邻县,唐河这条河在襄樊入汉江,一直通往汉口。我们家乡这一带,按政治区域说属于河南,按经济区域说属于湖北。 我们那一带的贸易往来和货物出入,都是通过唐河、汉江到汉口的,所以汉口、武昌这些地名,对我们那一带人来说都是很熟悉的。我的父亲是哪一年往汉口、武昌去的,我现在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是一个人先去的,去了以后还回来过一次,那一次他是到襄樊出差,公事完毕后到家里看看。当时父亲在武昌还没有得到固定的差使,只是一个人在那里候补。 所谓”候补”,就是等着哪一个县的县官有了缺,去补那个缺。 补上了缺,称为”得缺”。本来这些有资格候补的人,都是科举出身的,后来因为有捐官,所以候补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是缺还就是那么些,所以”得缺”越来越困难。朝廷又开了一种卖官的办法,就是候补的人可以再花一笔钱,买到一个优先补缺的权利,称为”遇缺先”。没有”遇缺先”特权的人,就成了”遇缺后”了。所以官场现形记写的那些情况都是有的。 大概在光绪三十年左右,我父亲终于在武昌得到一个固定的差使。那时候,在武昌做两湖总督的是张之洞,他办了一些洋务,一些新政,其中有一样是办新式教育,在武昌办了一所外语学校,叫”方言学堂”。学校的监督(相当于后来的校长)由当时的一位大名士梁鼎芬担任。我父亲被委派为会计庶务委员(相当于后来的总务长)。梁鼎芬当时是武昌府知府,方言学堂监督是他的兼职,他大概也不经常到校办公,所以我父亲实际也管除了教务以外的学校各种事情。有了这个比较固定的差使,一个月有比较固定的收入,于是写信回来同祖母商议,叫我母亲带我和弟弟景兰、妹妹淑兰(沅君)三人上武昌安家。当时唐河老家这个大家庭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觉得是一种空前未有的头等大事。因为在地主阶级中,家眷向来是不出门的。当时我听见大家庭中的人纷纷议论,原则上同意我母亲带着我们去,可是路怎么走,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讨论。那时候京汉铁路已通,我们可以先坐马车到驻马店,再在驻马店上火车到汉口。我父亲上一次回家又去武昌时就是这样走的。可是有人说不行,因为像样的人家的妇女坐火车,起码坐二等,三等就男女混杂,不成体统。坐船倒可以,可以自家包一条船走,跟别人不混杂,可是船家必须很可靠才行。商量来,商量去,终于决定坐船。 我有一个姑母,家住唐河河岸附近,她有个佃户有船,坐这个佃户的船,最可靠了,就决定托她向佃户说好,包他的船到汉口。这个姑母家离我家有三十多里,先到她家里,再到河边去上船。这条船是内河运货的小船,在船舱里只能坐着,不能站起来。一上船,船家就告诉我们船上的许多禁忌,特别是说话,有些字像”翻”字、”滚”字都不能说。上船后,走了两三天到襄樊。到襄樊的头一天晚上,船家又来告诉,说明天进汉江,这是大河,跟我们家乡小河不同,在小河里说句把错话还不要紧,在大河里可不能说错话。进了汉江,一路顺利,大概一个星期就到汉口了。船先停在汉口,派人到武昌给父亲送信。父亲来了,说武昌房子什么都预备好了,不过要过长江,若是下了这条船,再上渡船,又下渡船,太麻烦,最好就开这条船到武昌。船家一听说要他开船过江,吓得惶恐万状,说他这船从来没有进过大江。经过说服,他勉强答应了,但是嘱咐大家,把窗子都关上,一句话都不要说。 渡过长江,搬到租的房子里边。从乡下来的大人小孩,一到这房子里边,都不舒服极了。 在武昌租的房子,外边只有一条很窄的巷子,里边只有一个天井。说它是天井,倒也名副其实,站在院子里看天,真像庄子所说的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我母亲尤其觉得不习惯,院子没有内外之分,很不成体统,不像个样子。后来搬到黄土坡,天井比较大一点,大门外还有一条比较宽阔的马路,院子还是没有内外之分。不过母亲不久也就习惯了,习以为常了。 当时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这几个孩子上学的问题。经常听见父亲和母亲讨论这件事情。如果我要再大几岁,父亲就要我上方言学堂了。父亲很重视学外文。方言学堂的学生也受到很优厚的待遇,除了管吃管住外,每月还发几两银子,作为零用。据说将来出路也很好,一定可以在外交界大小混个事。可是我岁数不到,没有办法。附近也有小学,当时父亲和母亲商量,还是以不上小学为好。因为父亲相信,在学新知识以前,必须先把中文学好。他认为,没有一个相当好的中文底子,学什么都不行。再者我们都是外省人,小孩到小学里人地生疏,言语不通,他们很不放心。因此他们决定一个办法,叫母亲在家监督我们读书。母亲小时候上过几年学,认识一些字,有些字只能读其音,不能解其义。不过那时候教小孩们读经书,无论哪个先生也都是着重读和背,只要读熟了能背就行,本来就是不注重讲解的。所以他们认为只要母亲监督着我们读,读熟了向她背,能背就行。遇见母亲不认得、念不出的字,就记下来,等父亲晚上回来再教。用这样的办法对付,我读完了书经、易经,还开始读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