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是培养学生的场所,大楼和大师是必要的办学条件,学生才是大学真正的主角。现行的计划管理体制剥夺了学生的主体地位;大学评估诱发了“形象工程”和“人才工程”;教学,在规范化的旗帜下走向了僵化。为此,亟待矫正大学的理念,调整评估方式和考评指标,改变大学管理模式,实施教授治校,弱化行政功能,构建师生之间的制约耦合,运用科学的管理机制,形成现代大学的管理模式,寻求“无为而治” 的管理效果。
中国文化尚“大”,很多美好的事物都冠以“大”字,以示尊敬。如地位尊贵的人称之为“大人”,才能卓殊的人称之为“大才”、“大儒”……国外名为university的教育机构,意指“由教师和学生所构成的联合体”,是探讨世间学问的高尚所在,因此译为“大学”。大学由于承载着传播知识、开发知识的职能,因而在知识当道的今天,成为年轻人趋之若鹜的焦点。那么大学之“大”应该“大”在哪里?大楼、大师、还是“大”学生?
一、大楼+大师≠大学
纵观当今大学,尽管供求规律给了其恃宠而骄的资本,但相互之间的竞争也已悄然萌动,大家似乎预期到了生育周期的演化和生源竞争的前景,纷纷发奋图强,改善办学条件,提高办学层次。但采用的战略战术基本相似,首先是改善外观:兴建光彩夺目的大楼,绿化与美化校园,建造新颖别致的校门,大学成为新的城市风景。其次追求办学层次的提升,千方百计获取硕士、博士的授权资格。初看起来前者是外在的,后者是内在的,可谓“内外兼修”,实则不然,办学层次的提升并不意味着办学水平的上升,至少不是等比例提升。在这种意义上,办学层次也就成了“形象工程”的一部分,是谓“学衔大厦”。
清华大学原校长梅贻琦教授有一句名言:“大学者,非大楼之谓也,乃大师之谓也”,也有人说“大学=大楼+大师+大文化”。无论如何,大师是大学的灵魂,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各高校纷纷启动了“人才工程”,培养和引进高水平师资。在人才培养上,重金投入、资助立项、协助攻关,以获取高等级学衔或称号;在人才引进上,以住房、职位、年薪和经费等优厚待遇招贤纳士,一时间烽烟四起,贬值多年的大师重新赢得了社会的尊重。这些举措都是竞争机制引入高效地反应,在高校这个“计划体制的堡垒”上开启了一扇“市场之窗”,清风习习、人心思进。
大学为什么需要大师?首先,大师是大学的“名片”,承载着为大学扬名的功能,大师的成就转化为大学的美誉,从而给大学带来更多的资助和更好的生源;其次,大师是大学的“舵手”,肩负着引领办学方向的职能,由于大师学识渊博、思维严谨、思路开阔、目光独到,因此对学术发展与办学方向有很好的判断力,于是以某种方式参与到决策层,成为大学治理的中坚力量;第三,大师是大学的“发动机”,承载着教书育人的使命,大师的学术思想和研究成果要传授给学生,才能发扬光大并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经由大师的教育和点化,学生的知识水平、学习能力和整体素质得以提高,进而提高大学水平,推动社会进步。反思当今的中国大学,大师的“名片”功能实现得淋漓尽致,但“舵手”和“发动机”的功能日渐萎缩。计划体制的惯性使得“高等教育官僚化”,行政权力高度集中,大师在大学中只能在工具层面发挥作用。繁重的考核指标吸纳了大师几乎全部的能量,科研似乎成了大师的唯一职责,教学处于无足轻重的地位,以致于许多名师,学生只知其名,不识其人。师生是一对相互依存的概念,没有学生便没有教师,大师应该是在长期的教学实践中,博得学生的广泛认同,声誉不胫而走,进而成为人人敬重的“大师”。
大学的本质是什么?一片装满大师的大楼,那是一所研究员,不是大学。大学是培养学生的场所,没有学生或不以培养学生为主旨的机构,不能称之为大学。英国教育家纽曼认为:大学是一个传授普遍知识的地方,大学的功能在于培养完全有教养的人;德国教育家洪堡发展了纽曼的观点,提出大学要兼顾学术研究和教学两个方面。美国教育家克尔则认为,大学除了教学、科研之外还必须服务社会。一百多年来,大学理念的演变始终围绕一个核心,这就是教学,传承知识和培养人才是大学的基本功能,“成功的研究中心都不能够代替大学”。大学之大,“大”在学生。这里“大”字取动词含义,意为重视学生,把培养学生作为大学的根本使命。衡量大学优劣的尺度,既不应该是大楼,也不应该是大师。即使按照我们传统的“人才工厂”办学理念,大楼和大师都属于“生产工具”,学生才是大学的“产品”,“产品”不过硬,再好的“工厂”也要倒闭。评价一所大学的水平高低,关键是看学生质量,看你培养出了多少“大牌”学生。国外对大学的评估主要看毕业生的年薪,这是一个很好的操作变量,综合反映了毕业生的能力和素质,也把大学教育引入了求真务实的轨道,要想成为高水平的大学,必须专注于学生的教育和培养。唐代著名教育家韩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他从三个层面阐释了教师职能,即理念层面、技能层面、知识层面,只有三方面统筹兼顾才堪为人师。“传道”即通过言传身教引导学生树立正确的道德观、人生观、价值观,教授为人处事指导,为社会培养合格公民;“授业”基教授学生以安身立命的技能,使之成为社会的有用之材,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推动社会的进步;“解惑”即传授科学知识给学生,使之了解自然、了解社会、了解人文,并且要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这样的教师标准都是围绕学生建立的,为了满足学生的要求,教师就要不断地学习新知识、开发新知识,站在学术的前沿指引学生领略新的指示境界。教师需要从事研究,但其研究的目的与研究员略有不同,前者的初衷重在“解惑”,后者的初衷重在“求知”。因此,教师要摆正教学与科研的关系,牢记教学是自己的天职,培养学生是大学的根本使命。
二、学生为什么不“大”
大学要“大”什么,评价指标体系是一个“导向器”,评价指标往哪里导,大学就会往哪里“大”。其内在机理是:评估关乎大学声誉,声誉影响到大学招生和政府(或民间)投入,进而影响到教学设施改善和收入水平的提高,自利的本能驱使学校上下主动迎合评估指标的要求,所以说评估是办学方向的指挥棒。教育部对大学的考评,乃至大学对教师的考评,都以易于量化的项目、论文、获奖以及教学文件、操作规范等先行材料作为考评指标,而对于学生的能力和素质则缺乏必要的考核,于是教师的积极性导入了对形式和数量的追求。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作为理性人的教师一定会优化自己的产出率,此时,教学质量和水平沦为高投入低产出的选项,“大学生”被挤到了小“椅子”上。
学生不是产品,大学不是工厂。工业领域的质量管理模式难以适应大学校园的土壤。工业,以自然物品为加工对象,原材料的物理性质、化学性质是稳定的和标准化的,其生产过程可以经由规范化、标准化来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并保障质量;教育,以自然人为培养对象,学生具有高度的能动性和差异性,教师有不同的知识背景和风格特点,大学文化向来以自由创造与多元化著称。学生、教师、文化三个要素组合起来,就形成了色彩斑斓的教育模式,因材施教就是对大学教育特征的形象概括。师生关系不是“工人”与“产品”的关系,学生不是被动的受教育者,就主体地位而言,学生应该居于主导地位。学生的主体地位表现在:教学管理上,要因应学生的特点,为学生成才创造必要的条件和氛围;在课程设置上,要因应市场需求和知识发展,动态更新课程体系和教学内容;在教学方法上,要发挥学生的主观能动性,以学生受益最大化为原则;在学籍管理上,给学生已注册的自由,专业选择的自由,课程选择的自由——大学应该是知识营养的“自助餐”,而不是人民公社的“大食堂”。
中国的市场经济改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大学却成了计划体制的孤岛,从大学招生、专业设置、课程安排直至授课进度,完全出于各级行政部门的计划控制之下。大学管理远比工厂管理复杂,知识生产与传授过程存在着严重的信息不对称,企图通过计划与监督来控制教学质量是不理性的,信息经济学的研究成果也已表明,科学的激励机制才是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在信息不对称的条件下,计划可能是盲目的甚至错误的,但是即使错误的计划也要执行,因为执行是官僚机构的天职。计划体制的另一个缺点是剥夺了师生自由选择的权利,师生的创造性受到了制约,积极性湮灭在繁琐的条规之中,这也是计划体制没有活力的原因之一。现有的教学评估体系,尽管有良好的初衷,也有制度化、规范化的积极作用,但其消极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客观上强化了计划体制的约束技能,将高等教育引入了形式化、机械化的轨道,提高教学质量的目的失落在繁杂的过程控制之中。
就大学的性质而言,教学管理宜采用目标管理而不是过程控制;运用机制约束而不是行政监管。目标管理的本质在于抓住结果,放开过程。目标管理能够较好地克服信息不对称带来的机会主义行为,借助对结果的严格考核和以结果为依据的奖惩机制,即强化了追求目标的动机,又提供了开放的创造空间,师生们在教学过程中充分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用各种不同的途径、风格与方式达成教学相长的目的。现有的过程控制模式把师生视为管束的对象,用各种制度规范来规制他们的行为,仿佛只有行政机构是教学系统的受益者,教师和学生都是受行政监督的劳动者,离开了行政监督,教师和学生都有偷懒的动机。显然,这是一个错误的假设,教学系统最大的受益者是学生,真正关心教学质量的也是学生,但是由于行政权力过于强大,湮灭了学生的主体地位,长此以往形成了主体错位的大学文化,文化的惯性反过来要求行政干预,行政干预又压抑了教与学的积极性——这是学生不“大”的根本原因。
三、如何让学生“大”起来
学生是大学的主体,要让学生真正“大”起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首先要做好三件事:
(一) 调试教育评估体系
我们的教育评估主体是政府部门,主要使用行政手段来贯彻领导意图;国外的评估主体是民间的中介机构,其视角是用人单位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考察大学是否能够满足社会需要。评估主体的性质决定了大学的办学方向,前者以贯彻领导意图为导向,后者以社会需求为导向;从动力机制的角度来看,前者是靠行政命令外在拉动,后者是靠市场力量内在驱动;前者是间歇性的动力,后者是持续性的动力;从被评估者的心态来看,前者是被动的,后者是主动的;从评估效果来看,前者注重教学系统的运行过程,后者注重教学系统的输出结果。比较而言,民间评估有更多的优越性。
前文提到评估是办学的“导向器”,指标体系代表了评估者的意向或要求。指标设计是一门科学,评价指标要导向正确、避免歧义;繁简适中、切实可行;抓住药店、以点带面。指标设计要建立在人性分析的基础上,首先,人是理性的,会朝着有利的方向努力,因此只要抓住几个要点进行评估,即可实现正确的导向。其次,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繁杂的指标会使人茫然失措,真正的目的失落在拘泥细节的过程中。第三,要事先推演评估指标的可执行性和可持续性。第四,教学评估要采信学生的真实感受,了解学生的受益程度,防止学生成为学校的同谋。
(二) 改革大学的管理架构
国外的大学以及中国过去的大学都是以师生为本的,教师要传授知识,以实现自身的价值;学生要学习知识,以铺垫自己的前程。教师学生本身就具有搞好教学的内在动力,关键是要遴选既有事业心又有学问的教师、招录既有志趣又有学力的学生,做好了这两件事情,在辅之以“大楼”(教学设施)和行政系统,就是一个完整的教育机构。教师遴选、专业设置、研究方向、学位授予等一系列相关工作,属于专家行为的范畴,需要相应的教授委员会做出决策,而决策的执行需要行政系统具体操办,这是大学管理的一般模式。这种模式从长期的办学实践中渐进演化而来,它因应系统内部各要素的自然属性,合理配置了各方面的权力、责任和利益,形成了自洽的内部秩序,基本上达到了无为而治的境界。
我们的大学保持着浓郁的计划体制色彩,其主要特征是刚性计划与外源控制,外部指令的实施依赖于行政机构,于是中国大学普遍拥有庞大的行政体系和强大的行政权力。在这种计划体制下,学生不可能“大”起来。为此必须转换管理思维,把外源性的控制转变为内源性的控制,即构建要素之间的制约耦合,组建权责利匹配的运营单位,对其实行“打包管理”,监测其产出结果,反馈于输入控制,放开其运营过程,形成一个复合嵌套的控制系统,即发挥各运营单位的积极性与创造性,又保证系统按照预期的目标进行。从组织层面,则必须完善各种职能,各个层级的教授委员会要切实履行决策职能,把握大学发展的方向,发掘大学自身的内在动力。恢复行政系统的辅助功能,为学生的主体地位预留必要的空间。
(三) 实行真正的学分制
学分制是现代大学制度的重要内容,是学生主体地位的集中体现。我们已经在朝着学分制的方向努力,但与真正的学分制还有一定的距离。根源在于缺乏必要的市场意识,没有给学生足够的选择空间和相应的决策权力。具体表现在选择专业、选择课程、选择教师、评价教师的权力不够充分。这里又急剧扩张导致的资源不足问题,更有制度的执行力问题。
教师考核学生,学生评价教师,这是一对很好的制约耦合,是内源性控制的经典案例。由学生监督教师的劳动可以大大削弱信息不对称的程度,切实促进教学质量的提高,与此同时又减少了管理活动。美国大学的质量控制主要是由学生匿名填写课程教学评价表,由学生志愿者收集起来密封后交给系主任。对教师的要求都体现在评价表中,如“该教师课程组织是否良好,是否清楚明白地解释资料,作业是否对学习很有帮助,教师对教学是否负责,教师对课程内容是否充满热情,教师对学生的学习需要是否敏感,课堂气氛是否有助于学习,学习成绩的考核方式是否公平等等”。抓住了学生评价这个关键点,其余的过程控制都显得多余,只是在学生对教师评价很低时,才有专家听课和系主任的诫勉谈话,如若下次不能改进,将被取消授课资格。这样一个控制点把教师的知识、能力、研究水平、敬业精神、授课技巧、教学态度等等囊括其中,使得教师必须刻苦努力,不敢有丝毫懈怠,教学质量就自在其中了。大楼、大师是大学教育的重要资源,培养学生才是大学的真正使命。面对大学的浮躁,有必要冷静思考、正本清源,把主要精力用到培养学生上来,评估体系与管理模式也应该围绕教学质量来构建。大学的声望是靠学生来诠释的,有了学生之“大”,才有大学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