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原伦:一切新技术文化都是青年亚文化

  若干年前,提到互联网,人们还常用“虚拟”这一概念来描述。但是今天互联网已经成为真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问题不在于是否虚拟,而在于它在当前社会生活中发挥着日益重要的实实在在的作用。其实又有哪一种文化不是虚拟的?我们在文字虚拟的世界中生活了几千年,慢慢地,书本就成了人类进步的阶梯,一说阶梯,它就成了实体。其实在这一阶梯上,踩空失足的人很多(或许用走火入魔更加确切)。

  一切新文化是青年亚文化,是因为今天新文化中新媒介技术的含量所致。每一种文化都有新媒介作为平台,并且与我们以往所理解的文化不同。新媒介文化没有底蕴,没有传统,没有承传,没有内在的逻辑,自然也没有深度。它突如其来,生生地楔入到人们日常生活之中。它依托的是年轻人的欲望和活力,就像前两年网上流行的“偷菜”,风靡一时,一旦欲望转移,转瞬之间就会销声匿迹。

  依往常的理解,新文化是由新观念和新立场孕育的,新旧文化交替或融合是观念的更新和思想的演进,如五四新文化运动、西方的宗教改革运动等,在这些文化运动的背后,其巨大的技术或经济动因是隐性的,慢慢发酵,积蓄力量,然后有所突破。但是今天,我们称之为青年亚文化的那些现象,其技术和媒介特征十分鲜明,电脑手机的每一次更新换代,互联网的每一次提速,每一款新的软件面世,都会有相应的新的文化品种产生,而文化观念的形成远没有技术前行的步伐那么雄健和迅速,因此至少在青年亚文化领域中,观念的文化已让位于技术的文化。

  技术的文化比观念的文化更青睐于年轻的一代,因为观念的文化以长期的积累为底蕴,技术的文化以方便快捷为旨归;观念的文化其丰富性和歧义性相辅相成,把握起来有相当的难度,而技术的文化以统一性和标准性便于大众接受;观念的文化因深邃而博大,技术的文化以精确而明了。然而,技术的文化在取代观念的文化过程中比较简单粗暴,新技术登场,立马踢走旧技术,犹如电脑的更新换代。所以新媒介文化显得有技术而没品位,说到底还是由于它没有历史,没有传统,没有深度的缘故。但是,品位本身也在变化,品位说起来蛮深奥,仿佛是有其漫长的历史渊源,似乎那些有修养的人才配有品位,其实它是表层化的、感受性的和追随时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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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亚文化的提法,是相对于主流文化而言,如果在主流文化前面也加一个年龄修饰词,应该是中年或中老年主流文化,这里涉及两个方面的因素,一个是权力,另一个是传统。掌握社会资源和社会权力的是中年以上的人群,主流文化作为统治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必然反映这一人群或团体的思想和文化。另外,社会主流文化往往要借助传统文化资源,相对于年轻人,年长一辈的优势就是对于传统文化的熟习。

  文化的边界从来是不确定的,主流文化也从来不是凝固不变的对象。它是在吸收、协调和融合各种社会文化的基础上达成的。如果我们赞同这一立场,那么应该承认,所谓主流文化不仅是时代的产物,是意识形态运作的结果,它还与一定的社区人群、阶级、文化习惯和传统相应合。一种主导文化的形成有不同社会阶层的意志、权力和意识形态的博弈,它不是单边主义的产物。

  新媒介技术和互联网的产生不依赖于人们已有的文化习惯和传统,而是要改变人们的文化习惯,这里有某种逼迫就范和限制的意味。新媒介文化会给人们带来压力,但是,这既不是社会道德的压力,更不是法律的压力,对于某一年龄层以上的人来说是唯恐落伍的压力。这种压力不是从来就有的,它是新时代和新媒介技术的产物。以往,每一种新的文化形态产生,都带来堕落的可能性,例如20世纪20年代,人们讨论的是电影对青少年的害处,60年代,关心的是电视会否教坏孩子,但是,最近我知道家长们最大的担忧是怕电视会看坏孩子的眼睛,而不再是道德担忧。这种情形只有最近一二十年才逐渐显现,在互联网出现以前,基本是青年人受到来自传统的压力。文化规训是年轻人进入社会的前提,然而,新媒介文化似乎将这一情形颠覆了,使得中年以上的人群担心被新媒介技术所淘汰。他们并不担心被流行歌曲所淘汰,不担心在服饰穿戴方面落伍,但是却担心被某种技术形态所淘汰,这或许就是技术垄断的真正含义。

  这真是所谓几千年未有之变局,掌握政治权力和文化话语权的是中年以上的人群,而开拓新文化形态的主导权却落在青年人手中,这种文化和政治的二元人群对立,使得今天的文化格局呈现复杂的权力关系。即传统的权力、意志的权力与新技术的权力,有点分道扬镳的意思。虽然在往昔,它们之间的配合也并非严丝合缝,马克思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观点,其实正是看到了权力与技术之间的缝隙,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会迫使生产关系作出相应的改变。但是这一回,形势更加严峻。新媒介文化提示人们,在历史长河中,文化除了有传承的一面,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一面,还有更多断裂的、并置的、突变的现象,这一切,在新媒介介入的情形下都凸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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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媒介技术在日常生活中注入了互动性文化。这里,日常生活的互动性,不是仅仅指以往的人际交往人际应酬,而是说原本个人生活空间的阅读、思考、游戏都渗透着人际互动,这在新电子媒介出现以前是难以想象的。可以说,今天流行的电子青年亚文化基本上都是互动文化,无论是手机、微博还是粉丝文化、拍客文化等等。

  互联网将纯粹的私人生活拉进了互动空间,私人生活就成为了社会生活。私人生活内容的社会化,打穿了私人生活和社会生活之间的坚固屏障,它在延展了私人生活范围的同时,也扩大了社会生活领域。互动改变生活,互动再生意义。一方面他人生活的神秘性逐渐消退,另一方面生活神秘性的消散所带来的焦虑,使年轻人更加依赖于新技术和新媒介。

  互动和分享所带来的娱乐,既是个体的,又是特定小群体的。当然,这是通过人机互动来实现的人际互动,重要的一面是由机器决定的,即由媒介技术决定的。然而这新媒介技术的方向是由什么力量所决定?投资人,技术精英还是处于终端的消费者?为什么在文化和技术的较量中,最后总是新的技术力量占上风?技术是总体社会文化的一部分,为何这一部分在今天分外耀眼,成为社会文化的推动力量?

  或许我们还应该关注互动过程中的互为媒介现象。新技术往往与青年人互为媒介,青年人通过学习和掌握新技术,逐渐成为社会的主导力量,而新技术又通常是借助年轻人得到传播和推广的。即便是商业利益,它也不会被某一个固定阶层独享,特定的时代总有特定的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