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文明的崛起:中国准备好了吗?

  一场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将中国推向了世界舞台的中心。作为全球最发达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的GDP总量超越日本,仅次于美国,成为世界老二。当很多国家为流动性不足发愁的时候,中国到处一掷千金,一副“不差钱”的富阔。全世界都在惊呼“中国世纪”的到来。

  于是我们也就不奇怪,当马丁·雅克在2009年推出他的《当中国统治世界》时,立即在英美读书界成为畅销奇书。去世不久的季羡林老人家在上个世纪末曾经瞻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21世纪,东方文化将取代西方文化领导全世界。这一“东方压倒西方”的惊世预言在雅克的书里面得到了全面的论证:到2050年,中国将成为主导世界的最强大国家,人民币将取代美元成为世界的储备货币,上海作为金融中心的光彩将使纽约和伦敦黯然失色,汉语将如同今日的英语一样成为全球通用的世界语,孔子的教诲将与柏拉图思想一起成为西方学生熟悉的经典。雅克还呼应季羡林的说法,预言中国的崛起将是一场“文明的崛起”:如果说英国在19世纪是海上霸主,美国在20世纪是空中和经济霸主,那么中国到2050年将成为文明的霸主。

  一、走向富强

  中国的崛起当然已经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问题在于,中国的崛起是文明的崛起抑或仅仅是一种“富强的崛起”?“富强的崛起”只是以GDP为核心的一组统计数据,所谓民富国强,是综合国力的展现;而“文明的崛起”则是一种普世价值与制度体系。

  早在晚清,严复、梁启超这些中国知识分子已经发现,近代西方崛起的背后,隐藏着两个秘密,一个是富强,另一个是文明。富强是躯体,文明是灵魂。富强是世俗的诉求,而文明是内涵伦理、道德的价值理想。富强与文明这两种不同的目标,同时成为近代以来中国人所追求的目标,它们彼此对立,又相互渗透,构成了我们内在的思想紧张。

  富强与文明,哪个目标更重要呢?在落后就要挨打的亡国灭种危机面前,文明的目标、自由民主的理想不是不重要,但比较起富强,显然可以缓一步进行,当务所急乃是尽快实现富国强兵,以自己的实力争得世界上的生存地位。在长达一个半世纪的追寻强国梦之中,富强压倒文明始终是中国的主旋律。从晚清到民国,从毛泽东时代到改革开放三十年,虽然文明梦的内涵与时俱变,但富强的目标始终一以贯之。即使在毛泽东时代,意识形态挂帅,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打造社会主义强国,依然是继续革命的中心目标。毛泽东求强心切,发动“赶超英美”的“大跃进”,试图以非现代的方式建立现代强国。进入改革开放年代,邓小平先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随后认定“发展是硬道理”,人民富裕,国家强盛,成为社会上下共同的追求目标,发展主义成为超越各种主义纷争的国家主导思想,而消费主义又是百姓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发展主义的国家战略与消费主义的民众意识背后共享的世俗目标,便是与价值、伦理,与文明无关的富强。以寻求富强为中心,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成就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的崛起。

  二、走向文明

  崛起后的中国将走向何方?这一问题令西方人迷惑,中国自己也缺乏清晰的答案。资深外交家吴建民最近这样认为:“中国在鸦片战争后首次走到了世界舞台中心,这一新变化世界没有准备好,中国自己也没有准备好。”什么叫准备?富强的实力放在那里,真正缺乏的是文明的准备。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世界大国,如何保证和平崛起,避免19世纪的欧洲从富强走向扩张的历史悲剧?

  在全球政治舞台上,一个国家假如只有经济实力,只是一个GDP大国,它可以拥有支配权,但未必有让其他国家心悦诚服的道德权威。唯有文明大国,拥有话语领导权或文明竞争力的大国,才有可能得到全世界的尊重。近代全球的霸业史可以清晰地证明这一点。最早利用航海术进行全球探险与殖民扩张的是葡萄牙和西班牙,但它们之所以昙花一现,不能成为稳定的世界霸主,个中原因乃是它们徒有扩张实力,而缺乏典范性的现代文明,最终难免被取代。英国在19世纪全球称霸长达一个世纪之久,这个日不落帝国除了工业革命提供的强大经济力,最重要的是拥有近代资本主义文明的核心元素:古典自由主义理论及一整套社会经济政治建制。到20世纪美国替代英国称霸世界,也是同样如此:领先全球的高科技、高等教育以及价值观念。这些伴随着帝国的全球扩张,输送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雅克在书中罗列了美国称霸的各种特征,其中将近一半属于文化的软实力:“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大学”、“英语成为全球通用语言”、“好莱坞在全球电影市场上居主导地位”、“美国价值观”、“美国历史已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等等。以文明冲突理论享誉世界的塞缪尔·亨廷顿说过:“任何文化或文明的主要因素都是语言和宗教。如果一种普遍的文明正在出现,那就应当出现一种普遍语言和普遍宗教的趋势。”在他看来,作为高级文明形态的宗教在文明争霸战中扮演的角色要比流行文化重要得多,代表西方文明的本质是大宪章(Magna Carta)而不是大麦克(Magna Mac)即巨无霸汉堡包。“富强的崛起”看的是一国的综合实力,是其商业、工业和科技在全球的挑战与垄断能力,而“文明的崛起”看的则是另外的指标:世界一流的大学、影响全球的哲学或宗教以及全球交往中的语言优势。

  以此衡量当今中国的现状,“文明的崛起”与“富强的崛起”是如何地不成比例。中国已经有了遍布全球的孔子学院,国外学中文的学生也愈来愈多。但到今天为止,孔子学院所传授的,只是工具性的语言,是语言学意义上的中国文化,而真正的孔子——中国文明的内在义理,不要说外国学生,连中国教师都不甚了了。语言被抽离了其价值的精神灵魂,仅仅成为鹦鹉学舌的空洞形式。中国政府立志建立一批世界一流大学,为此设立了“985工程”,向清华、北大等近四十所大学投入巨资,但与中国经济所面临的困境相仿,中国高等教育的核心问题不在于投入太少,而是体制改革的滞后。投入之后所获得的产出,不是学术与科技的创新,而是所谓的学术GDP指标:SCI和SSCI杂志的发表量。世界一流大学的标志之一乃是看能否吸引全球一流的学生前来求学,但中国的学生精英到目前为止依然是净流出,教育上的“精英逆差”与经济上的“贸易顺差”形成刺目的对比。更严重的是,中国教育的制度环境与办学自主性长期得不到改进,一流的投入,二流的产出,三流的体制,日益成为中国大学发展中无法跨越的瓶颈。

  文明的霸权在于其宗教和哲学所提供的价值魅力,在于是否有一批全球知名的大思想家和大科学家。近年来各种拔苗助长的“大师工程”反过来印证了中国缺乏思想与学术大师的窘迫。不提世界影响,哪怕可以与民国时代众多大师相比肩的人物,在当今中国也寥若晨星。自上个世纪初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国文明整体性解构,分解为各种支离破碎的碎片,失去了其赖以存在的社会肌体。随着中华帝国的倾覆,儒家文明也随之崩盘,处于一波又一波的解体之中,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国家所赖以存在的价值符号与文化独特性变得暧昧不清。

  雅克的兴趣当然不在从学理上探讨中国为何是一个文明国家,他只是想借助“中国是文明国家”这一已成过去时的史实,试图从中国文明的内部寻找中国崛起的秘密,并进而论证将有一个另类现代性的“中国模式”的诞生。雅克对中国文明的情感与热爱无可非议,然而中国的崛起与古老文明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内在关联,至今依然是一个没有被破解的谜。即使存在着内在关联,是否是构成一个足以对现有文明模式挑战的替代性方案,依然有待长时段的历史来验证。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的迅速崛起,让哈佛学者傅高义惊呼“日本第一”,赶紧论证日本的崛起得益于其独特的文化传统,然而20世纪90年代初泡沫破灭,日本陷入长期的经济低迷,“日本第一”的历史回声如今听来颇具讽刺意味。无独有偶,20世纪80年代东亚“四小龙”的崛起,一时“儒家资本主义模式”也不绝于耳,但到1997年东亚金融危机,这些声音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中国步随东亚诸邻强劲崛起,今日的富强与昨夜的文明究竟有何纠葛?是否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昨夜的文明既是今日繁荣的看不见之推手,也有可能成为妨碍持续发展的隐匿杀手?这些隐藏在暗礁深处的历史之谜,无法用统计学的计量方式窥得,只能以审慎的姿态耐心观察。历史的理性如此诡秘,多数智者只是事后诸葛亮而已,有性急者为抢头功常常将短期现象误认为长期趋势。

  中国的崛起终究要从富强走向文明,然而要问的是中国将走向何种文明?是与西方对着干的封闭式文明,还是与西方视野交融的开放式文明?中国当然不会是西方文明笨拙的追随者,在普世文明的规范之内中国应该走自己的道路。将普世文明简单地化约为西方价值,这是经常掐架的左右两极斗士的偷懒思路,早已被大多数国内外有识之士所摒弃。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明确区分了两种对普世文明的阐释:一种是在意识形态冷战或者二元式的“传统与现代”分析框架之中,将普世文明解释为以西方为典范的、值得各非西方国家共同仿效的文明,另外一种是在多元文明的理解框架之中,普世文明乃是指各文明实体和文化共同体共同认可的某些公共价值以及相互共享与重叠的那部分社会文化建制。西方与东方一样,只是众多特殊文明中的一种。

  当然,如何理解这些核心价值、如何对各种价值实践的优先性排序作自己的选择,各种不同的文明与国家可以有自己的多样性的历史实践,但任何模式的现代性实验不能对普世文明的核心价值发生重大的偏离,形成颠覆性的挑战。德国和日本在20世纪现代化的过程之中,以民族文化相对性为借口,试图以“另类现代性”争夺全球霸权而最终自掘坟墓,这意味着,任何国家对现代性的探索,都不能挑战普世文明的底线,相反地,积极展开与普世文明的对话,在融合主流价值的基础上发展自身文明的独特性,从而扩展普世文明的内涵,这是赢得文明主导权的不二法门。

  中国已经实现了“富强的崛起”,不过,进一步的“文明崛起”,中国准备好了吗?元朝末年,打下江南的朱元璋急于称霸,问计于谋士朱升,朱升献计曰:“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进入21世纪的中国,机遇与危机并存,切莫上了马丁·雅克过于热心的当,最审慎的态度莫过于“广积粮,不称王”。这个粮,便是与世界主流价值接轨的精神文明与政治文明,至于是否成王,天命不可违,让上帝去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