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人生与知觉

  人生最真切的,莫过于每一个人自己内心的知觉。知觉开始,便是生命开始。知觉存在,便是生命存在。知觉终了,便是生命终了。让我们即根据每一个人内心的知觉,来评判冲量人生之种种意义与价值,这应该是一件极合理的事。

  请先就物质生活说起,所谓物质生活者,乃指衣食住行等而言,这些只是吾人基层最低级的生活,他在全部生活中,有其反面消极的价值。但人生继此以往,尚大有事在,不能就此认为是人生积极的正面。维持了肉体的生活,才始有人生,然不能说人生只在维持肉体的生存。试先就饮食言,饮食尤其是物质生活肉体生活中最低下的一种,虽说是最基本的,然而并不是最有意义的。没有饮食,便不能有一切的生活,然而饮食包括不尽人生之全部,而且也接不到人生之高处。何以故?因味觉是人知觉中最低下的一种。味觉没有深度,喝菜汤和喝鸡汤,并没有很大的区别。每一个人喝着鸡汤,所得感觉,亦大体相同。不能说你喝鸡汤的味觉较之别人更高明,更优美些,更有意义,或更有价值些。而且味觉不仅没有深度,反而有递进递减之致。喝一口是那样味,喝两口三口还是那样味,而且反而会一口不如一口,越多喝将感其越平淡,渐降而至于厌了没有味。而且味觉又不能保留,喝过吃过便完了,饱即餍,饿又馋,当时不想喝,过了些时又想喝,再喝又还是那种味,并没有每进愈佳之感,永远使你不满足,又永远要叫你感到乏味。若使人生真为饮食而来,每一个人,只要挑选最精美的盛馔,饱餐一顿,从此死去也可无憾。何以故?因味觉永远只是那般。而且别人尝到了,我和你也尽可不再尝。何以故?还是那一般味。古人说,食色性也,若专就男女性生活中之触觉而言,则其内心所感知的,也就和上述的味觉差不多。因此食色虽是人生中最基本的项目,却并非高贵有意义的项目。现在再说衣服,衣服在物质生活上的功效,只是保持体温而止,此上再加一些轻软之感便完了。继此以往,不再有什么了。若人生专为衣着,则你试挑一身舒适的衣装穿上身,一度感到他的轻软温暖便够了,再没有可以使你更进求之的了。一切的衣着,最了不得,在你皮肤的触觉上,永远是那般。至于你穿着盛装出外交际,赴人宴会,那时你内心所感觉的,不尽在保暖上,那已超出了肉体生活物质生活之外,自然又当别论。住与行,依此推知,不再说。

  人生在消极的反面的物质生活之上,犹有正面的积极的精神生活。试先言艺术的生活,亦可说是爱美的生活。当人类文化浅演之时,在其于肉体生活消极方面稍得满足,便会闯进爱美的人生。我们发现初民的洞壁上往往有精致优美的画图,他们遇前风月佳景,也会在洞外舞唱。不用说,这些都是爱美人生之初现。即就一婴孩言,当他喝饱了奶,安稳地睡在摇篮里,有光明的线条射到他的眼帘,或是和柔的声浪鼓荡他的耳膜,他内心也会发生一种生命的欣喜。渐渐大了,长成了,一切游戏,歌唱,跳舞,活泼泼地,这不是一种艺术的人生吗?所以艺术人生也是与生俱来的。然而这种人生,却能领导你投入深处。一个名厨,烹调了一味菜,不致于使你不能尝。一幅名画,一支名曲,却有时能使人莫名其妙地欣赏不到他的好处。他可以另有一天地,另有一境界,鼓舞你的精神,诱导你的心灵,愈走愈深入,愈升愈超卓,你的心神不能领会到这里,这是你生命之一种缺陷。人类在谋生之上应该有一种爱美的生活,否则只算是他生命之夭折。

  其次说到科学人生,也可说是求知的人生,此亦与生俱来。初民社会,没有知道用火,但渐渐地发明了用火。没有知道运用器械,但渐渐地发明了各种器械。由石器铜器铁器而渐渐达于运用电,运用原子能。这一连串的进步,莫非是人生求知的进步,即是科学的进步。就初生婴孩言,他只遇到外面新奇的事物,他也早知道张眼伸手,来观察,来玩弄,反复地,甚至于破坏地来对付他,这些都是科学人生求知人生之初现。你具备着一副爱美的心情,你将无所往而不见有美。你具备着一副求知的心情,你将无所往而不遇有知。纵使你有所不知,你也能知道你之不知,这也已是一种知了。所以爱美求知,人人皆能。然而美与知的深度,一样其深无底,将使你永远达不到他的终极之点。人生在此上才可千千万万年不厌不倦无穷无尽不息不已地前进。

  然而有一点须得交代清楚,艺术与科学,乃由人类爱美与求知的心灵所发掘所创造,但及其经过了一番发掘创造之后,而具体化了,却仍然要落在物质上。在平浅的心灵上映照出来则依然平浅,依然成为一种物质生活内的事。换言之,科学家只在人类求知心灵之进展上与人的贡献大,若其在物质生活之享受上的贡献则并不算得大。因凡属物质生活之享受总是平浅,并不能对此有更深更高之贡献。再换言之,若使一个人毕生没有坐飞机,用电灯,也不能算是人生一种缺陷。若使其人终身囿于物质生活中,没有启示诱发其爱美的求知的内心深处,一种无底止的向前追求,则实是人生一最大缺陷而无可补偿。人生只有在心灵中进展,绝不仅在物质上涂饰。

  再次说到文学人生。艺术人生是爱美的,科学人生是求知的,文学人生则是求真的。艺术与科学,虽不是一种物质生活,但终是人类心灵向物质方面的一种追求与闯进,因他们全得以外物为对象。文学人生之对象则为人类之自身。人类可说并不是先有了个人乃始有人群与社会的,实在是先有了人群与社会乃始有个人的。个人必在人群中乃始有其生存之意义与价值。人将在人群中生活,将在别人身上发现他自己,又将在别人身上寄放他自己。若没有别人,一个人孤零零在此世,不仅一切生活将成为不可能,抑且其全部生活将成为无意义与无价值。人与人间的生活,简言之,主要只是一种情感的生活。人类要向人类自身找同情,只有情感的人生,始是真切的人生。喜怒哀乐爱恶欲,最真切的发现,只在人与人之间。其最真切的运用,亦在人与人之间。人生可以缺乏美,可以缺乏知,但却不能缺乏同情与互感。没有了这两项,哪还有人生?只有人与人之间始有同情互感可言,因此情感即是人生。若人生没有情感,正如沙漠无水之地一棵草,僵石瓦砾堆里一条鱼,将根本不存在。人生一切的美与知,都需在情感上生根,没有情感,亦将没有美与知。人对外物求美求知,都是间接的,只有情感人生,始是直接的。无论初民社会,乃及婴孩时期,人生开始,即是情感开始。剥夺情感,即是剥夺人生。情感的要求,一样其深无底。千千万万年的人生,所以能不厌不倦,无穷无尽,不息不止地前进,全借那种情感要求之不厌不倦,无穷无尽,不息不止在支撑,在激变。然而爱美与求知的人生可以无失败,重情感的人生则必然会有失败。因此爱美与求知的人生不见有苦痛,重情感的人生则必然有苦痛。因此说爱美求知可以无失败,因亦无苦痛。只有要求同情与互感,便不能无失败。母爱子,必要求子之同情反应。子孝母,也必要求母之同情反应。但有时对方并不能如我所要求,这是人生最失败,也是最苦痛处。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失败与苦痛也愈深。母爱子,子以同情孝母,子孝母,母以同情爱子,这是人生之最成功处,也即是最快乐处。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成功与快乐也愈深。人生一切悲欢离合,可歌可泣,全是情感在背后做主。夫妇,家庭,朋友,社团,忘寝忘食,死生以之的,一切的情与爱,交织成一切的人生,写成了天地间一篇绝妙的大好文章。人生即是文学,文学也脱离不了人生。只为人生有失败,有苦痛,始有文学作品来发泄,来补偿。

  但文学终是虚拟的,人总还不免仍要从文学的想象,转回头来,面向真实的人生,则依然是苦痛,依然是失败,于是因情感之逃避而有宗教。人把生命寄放给上帝。人不能向别人讨同情,因此在上帝身上讨同情。人不能生活在别人心里,因此想象生活在上帝心里。别人的心,我不能捉摸,上帝的心却像由我捉摸了,这便成为我的信仰。我信仰了上帝,便捉摸到了上帝的心。我爱耶稣,耶稣也一定爱我。我爱上帝,上帝也一定爱我。人生一切失败与苦痛,尽可向上帝身边去发泄,要求上帝给我以补偿。因此宗教人生其实也只是情感的,想象的。人生中间一切悲欢离合,可歌可泣,尽向上帝默诉。在我心里有上帝,转成为在上帝心里有我。上帝便成了文学人生的一件结晶品。宗教也只是一首诗。

  然而上帝之渺茫,较之文学中一切描写更渺茫。上帝之虚无,较之文学中一切想象更虚无。人只向上帝处讨得一些慰藉,鼓得一些勇气,依然要回向到现实人生来。你不爱我,我还是要爱你。你不信我,我还是要信你。你不给我以同情,我还是要以同情交付你。由是信仰的人生,又转成为意志的人生。宗教的人生,亦转成为道德的人生。祈祷转成为实践,逃避转成为奋斗。一转眼间,只要你觉得他可爱,他终还是可爱。只要你觉得他可信,他终还是可信。只要你肯放他活在你心里,他真活在你心里了,也终于像你亦许活在他心里了,如是则完成了东方人的性善论。性善论也只是一种宗教,也只是一种信仰。性善的进展,也还是其深无底。性善论到底仍还是天地间一篇大好文章,还是一首诗,极感动,极深刻,人生一切可歌可泣,悲欢离合,尽在性善一观念中消融平静。所以人生总是文学的,亦可是宗教的,但又该是道德的。其实道德也依然是宗教的,文学的,而且也可说是一种极真挚的宗教极浪漫的文学。道德人生,以及宗教人生,文学人生,在此真挚浪漫的感情喷薄外放处,同样如艺术人生科学人生般,你将无往而不见其成功,无往而不得其欢乐。

  人类只有最情感的,始是最人生的。只有喜怒哀乐爱恶欲的最真切最广大最坚强的,始是最道德的,也即是最文学的。换言之,却即是最艺术最科学的,也可说是最宗教的。你若尝到这一种滋味,较之喝一杯鸡汤,穿一件绸衣,真将不知有如天壤般的悬隔呀。

  请你把你内心的觉知来评判人生一切价值与意义,是不是如我这般的想法说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