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波:我们的春节

一年又一年,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又到腊月年根儿,该过年了。

旧历的年底才最像年底。父亲年轻时放电影那会儿,一部电影只一个拷贝,县城里两个影院同时放映,要有个时间差,让跑片的接上趟儿。于是,在正片开演前,父亲会随机放映一些动画短片,如《大闹天宫》《葫芦娃》《哪吒闹海》《黑猫警长》,我们很喜欢看。可再好看,也不是正片,精彩的永远在后头。阳历新年和春节,和这差不多。

春节,这个话题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单纯,只要有新衣穿,有好东西吃,有炮放,就是全部的幸福。现在,春节又近在眼前,今年是农历庚子年,鼠年。我一向对这尖嘴细腮的小东西没好感。上学的时候,每天深夜,它们就在我头顶上开会,咚咚嚓嚓来回跑。我恨得牙痒,只能摸黑用废电池循声击之,可惜作用不大,只留下千疮百孔的纸棚子。家里养了好几年的猫正是吃了药耗子,凄惨死去,死时正怀着小猫。有一年过年收拾屋子,母亲在旧沙发里发现几只粉嘟嘟的小崽子,一个个拇指大小,吱吱吱地哼。我一股脑端给了邻居的猫,算是报了仇。后来看到《老鼠娶亲》的年画,一个个红袄绿裤的小老鼠吹着唢呐,抬着花轿,浩浩荡荡地把新娘子送到猫的面前,不禁暗笑:真是精过了头!

庚子年总有大事,今年这个鼠年也注定不平静。先有空姐开车横行故宫,继而在万家灯火众人归的时节,又传来冠状病毒肺炎肆虐的坏消息。2020,是遍地风流还是鼠辈横行,祈祷苍生,拭目以待。岁月流转,看似无痕实有痕,人间的种种,不必刻意,你也就懂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过往,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春节。

父亲母亲的春节,永远是忙碌甚至慌张的,当然,还是喜悦的。他们一年的劳苦,都是为了过个好年。跌进腊月,母亲就隔三差五上街跑一趟,哪怕坐公交跑好几站路,也不觉累。尽管她不露声色,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我还是看得出来,她很慌。其实过年就那几天,根本吃不了多少。年前照例还是要回去一趟。父亲母亲除了看看姊妹们,还有很多事要办,比如买药,老家的药永远比这边便宜。还有上工资取钱,我一再告诉他们银行卡全国通用,但工资本上的钱只有在老家的银行取出来才放心。还有买菜,老家的青菜萝卜红薯牛羊肉一样不能少,既省钱,又合口,还踏实。这都是雷打不动的程序,以前我会忍不住抱怨几声,后来也习惯了,耐心地陪他们在县城的人流中穿梭往返,只要他们高兴,一切都好。

春节对我来说,既爱又烦。过年这几天可以心安理得地睡懒觉,抠手机,看闲书,不用再操心送孩子,上单位,写论文,真正过几天没心没肺的日子,这是过年最大的福利。一切烦恼皆可抛,年后再说!也许到年后就想不起来了。一到年底,我心里也慌。忙完工作忙家里,忙完老人忙孩子。安排两边走亲戚,在谁家待的时间长些,年货怎么分配……这些不是事儿的事儿,真的很费脑筋。我们这些本地的异乡客,真正在家里消消停停吃喝玩乐的时间并不多,过年都是奔波在路上。今年不同了,病毒肆虐,举国动员,既然无法为国出力,至少不给国家添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时间大把,心里却兵荒马乱,不知这场灾祸何时结束。

父亲说他小时候,有一年三十晚上,邻居大明伯在家炖猪头肉,吃得太急,一口肉卡在嗓子眼儿,竟然没救回来。吃肉被噎死,现在听了像心酸的笑话,在饥饿感弥漫的年代,只有过年才能吃点荤腥。大了,我们都已尝尽美味不知味,味蕾退化了,儿时那些吃食总也吃不够,现在再好的美味都不是美味了,吊不起胃口。过年真正的满足和充实感,其实就在准备过年的过程中。

孩子们最向往过年,但他们的寒假也不再那么轻松。阅读、英语、数学、周记、作文,满满登登的作业覆盖了全部假期。预定的出行计划,在疫情扩散的形势下被迫取消。限号好几年,雾霾还是很严重,今年政府又未雨绸缪,春节禁止卖炮,禁止放炮。老家的小县城也如临大敌,农村开始全面禁放。今年春节我们只能静悄悄地过,没有火药味儿和炊烟,着实很无趣。“爆竹声中一岁除”也许会成为纸上遥远的故事。我们小时候,在滴水成冰的腊月天,一大家子挤坐在围着草席的拖拉机或三轮车上,突突突地去乡下走亲戚,冻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丝毫不觉其苦。年三十晚上,我一边看着枕头边上的新衣裳,一边想着天明第一个起来点炮,那种甜蜜的憧憬,真是无以复加。现在的孩子们很幸福,也很可怜。

三舅得了孙子,腊月二十五摆酒。我开车陪母亲和三姨回郜庄。大寒,阳光却出奇得好,蓝天澄澈,万物清明,东北太行山在望,面目清晰可见。一踏上乡间的土地,那种曾经的熟悉的生活瞬间与记忆接榫,少年的时光,熟识的人和事,过过的年,还在这里。从前这时候,我应该正嚼着肉丸,揣着一兜子的炮,满地撒野。绿盈盈的麦田安静如往昔,我尽量放轻脚步,还是吵醒了它,它睡眼惺忪地向我打招呼。多少年了,一茬一茬地播种收获,春风吹又生,它还是它,我还是我。金灿灿的玉米垛剔透,像一堆堆暖洋洋的灶火。院子里炉膛里的柴火还没有烧尽,铁笊篱一把一把地从劈劈啪啪的油锅里捞出麻叶油豆腐鱼块儿红薯丸子,在锅沿上控控油,哗啦啦倒在瓷盆子里。小时候过年,奶奶在灶火上忙着做各种吃食,我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帮她烧火,烟火味混杂着各种过油的肉香,令人满足和陶醉。如今炉火尚温,味道犹在,人已走远了。

车子路过姥姥家门口,院子还齐整,房顶上生出疏疏落落的瓦松,门上的大锁生锈了,去年贴的春联褪了颜色,尚未脱尽。我恍然想起,年初二一早,婆婆抄着手,浅笑盈盈地倚在门口迎孩子们回去的样子。母亲和三姨没有下车,只是悠悠地叹口气对我说:“你婆婆(姥姥)和公公(姥爷)都没福气”。

春节那种深刻而简单的幸福和满足感,一直都沉在心底,每到岁末,总会扑腾扑腾翻上来,百感交集一番。过去是唯一凝固的东西,是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我们唯一能把握的东西。时代已经大变,还是惺惺念念地记挂那些陈年往事,以过来者的眼光回望过去,自然有很多后觉之见,很多沧桑感慨。只有到春节,这一年才算真正地过去了。在这个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里,每个人的情感都会敏感和柔软起来,一切虚情假意都烟消云散。想想仍然奋斗在处处凶险的第一线的壮士,主动请缨逆行深入疫区的英雄,还有那些有家不能回的武汉人,我们已经足够幸福。

去年,母亲生病,春节过得很仓促,冷冷清清。今年父母忙了一个腊月,可惜遇见疫情,亲戚们也不走动了,还是冷冷清清。这个春节,感觉很复杂。

过过的年无法重来,都藏在心里吧。这时候大家围坐一起,彼此说些肝胆相照海天契阔的心里话,怀念那些逝去的岁月,祝福苍生,一同期待平静的来年。

2020年1月26日,庚子鼠年,大年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