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波
(副教授、博士)
摘要:爆竹声中一岁除,门前爆竹儿女喧,过年,还得有个响。
过年是大事,过年放炮也是大事。
从腊月二十三祭灶开始,到大年三十,初一,初五,十五,家家户户都要放炮,而且是郑重其事地放。过年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大戏,放炮就是鼓点,少不了。
过年说到底是孩子们的。过年最吸引我的,一是有新衣。上衣一般是在街上买,裤子早就在裁缝店里量好,年前取回来,洗一水,熨平,叠出带棱角的褶子。还有一双雪白亮眼的回力鞋!小时候火力旺,一天下来,鞋帮就被脚汗染黑。母亲叫我脱下来,用刷子刷干净,再小心翼翼包上一圈卫生纸,晾干之后不会有黄斑,和新的一样。
过年还有压岁钱,但我没有所有权,过过手而已,收多少都得上交。在我眼中,放炮才是第一位的。一进腊月,父亲母亲就开始忙忙碌碌准备年货,我对此毫不关心,肉可以少吃一点,但鞭炮不能少!父亲有一位老同学,在西万镇工作,当年那里有不少鞭炮作坊,每年年根儿,他都会给我家捎来一纸箱鞭炮。这些鞭炮貌不惊人,大一点的,手指粗细,50个一组,蜂窝煤一样扎成一捆。小一点成串的,用很粗糙的毛边纸,方方正正包成一块,红纸贴面,印上“伍佰、壹仟、伍仟”。拆开,都是一挂挂光秃秃的小炮,子弹壳大小,引线有粗有细,有时候点着,人还没跑远,就炸完了。有时候半死不活,半天响几个,急死人!不像现在,红纸包装的大地红,一点着就不会中断,响完一地的红彤彤,好看,喜庆。至于双响炮、礼花之类的烟花,则是稀罕物,不常有。有了炮,还得分。我和哥会在父亲的主持和监督下,把成串的炮拆开,你一个我一个地分,锱铢必较,多一个少一个绝对不行。
有一年我们从老家回来,父亲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挂一万头的大鞭炮,足有二尺长,两块砖头那么厚。父亲把它塞进行李袋里,坐了一路的长途车都没事。刚下车还没出站,我忍不住把它拿出来,屁颠屁颠地抱着走。出站时,被安检人员发现,强行扣留了。我大哭一场,但也无济于事。
父亲准备的鞭炮再多,也搁不住我俩天天放,很快就断粮。为了放炮,我不惜铤而走险。当年电影院改造大楼,工地上有不少钢筋废料,几个见过世面的大孩子,领着我去捡废铁,有时候也捎带把脚手架上用的扣件偷偷拿去卖。卖了钱,就去买各种鞭炮,大家平分。然而好景不长,很快被父亲发现,父亲大义灭亲,当着众人面,痛打我一顿。我当了一回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那时候,我胆子很大。放炮从来都是赤手空拳,毫不顾忌。放汽火最简单,汽火那时候叫“月地旅行”,很有科学意味的名字。捏着汽火,点燃引线,嘘的一声响哨,窜上半空,白光一闪,应声炸碎,只剩下一截尾巴,晃晃悠悠掉下来。手拿双响炮放也不在话下。轻捏炮仗上部,点燃引线,胳膊平伸,转过脸,嗵——挞!再仰脸看,碎屑稀里哗啦下雨一样落得满头满脸,耳朵嗡嗡嗡半天。现在想想,心惊肉跳!那会儿真是傻得可以。
放炮也是技术活儿。
春节期间,电影院广场人多,我们常做定时炸弹吓唬人。把一小截香点燃,搭在炮仗引线上,随手放路边。过一会儿,香火引燃炮仗,这儿响一下,那儿响一下,行人被惊得惊慌失措,我们则远远地幸灾乐祸。
父亲年底发的新搪瓷茶缸,被我用来做火箭。把茶缸倒扣在地上,大炮塞底下,露出引线,点燃,跑远。嗵的一声闷响,茶缸冒着烟迅疾上升,竟然直飞到电影院的三层大楼顶上!伙伴们一个个欢呼雀跃,我却开始惶恐不安,实在低估了这火箭的威力。当然,晚上回去,又是一顿痛打。
上初中时,开始有了摔炮,很简陋的书报纸装上黄黑火药的混杂物,大白兔奶糖一般大小,往地上一摔,便应声炸裂,威力倒不大,但不用点火,很新奇。有次我买了一堆,鼓鼓囊囊装在裤兜里,欢天喜往家跑。一个趔趄绊倒在地,裤兜里的摔炮呲地一下冒烟,还好没炸!裤子口袋被烧变形,蓝黑裤子膝盖磨得白花花一片。为了不让母亲发现,我拿蓝黑墨水往裤子上抹,不料欲盖弥彰,越抹越明显,结果又很悲惨。
小时候带着一大箱子的鞭炮回老家过年,有一种衣锦还乡的幸福感。有次年三十傍晚回老家,刚到街门口,还没下车,我手里的小炮已经点着了,来不及下车,在手里就炸了,巴掌被炸黑,肿了几天。初一一大早的开年炮,父亲用竹竿挑得远远的,我和哥都抢着去点,奶奶听了炮放完,才盛出第一碗饺子。炮放完,我俩还要把没响的捡回来,一个一个掰开,把火药倒出来,在地上画一个大圈,或是长蛇,有时候也写字。点燃之后,呲呲啦啦,火花四射,痛快完,地上黄的黑的白的,把好好的地面弄得胡眉画眼。
爆竹送穷,旧时再困难的家户也要买几挂鞭炮来放放,不只听响,更是崩晦气。大年三十晚上,万家灯火初上之时,四下里鞭炮齐鸣,此起彼伏,饭桌上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鞭炮响过,火药硫磺的的酸甜弥漫四野,这就是年的味道,让人回味。
有一年除夕,那时大概上三四年级,我和哥在大姑家看春晚。虽然是黑白电视,哥也看得上劲不想走,我咬咬牙,独自回奶奶家。村子里一片黑暗,没有月光,唯有星星闪烁。远处田野上空偶尔有烟花划过,流星一样一闪即逝。没有风,但寒意彻骨,远远的有狗咬。我点着一根香,摸摸口袋里鼓鼓的炮,有了底气。我穿过黑咕隆咚的胡同,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心提到嗓子眼,害怕。我摸出一把炮,攥在手里,走几步,点着一个扔出去,咣咣,白光闪处,炸裂黑暗,驱走恐惧。直到看见奶奶打着手电在门口迎我,我才得救一般如释重负。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怕走夜路。
初五之前跟着父母走亲戚,走到哪儿我的炮就放到哪儿。乡下的田野寥阔,我随便撒野。鞭炮的回声辽远,绵长,经久不息,真是天地之大,皆我所有。
好像从哥上高中开始,他忽然不屑于和我再争炮,也不再操心放炮了。我有些怅然若失。奇怪得很,没人和你争了,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味。后来上了大学,我也不那么爱放炮了。年岁渐长,烦恼也多了,再多的炮也驱不散。年龄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现在过年我放个炮,恨不复当年之勇,紧张得很:半蹲,小心翼翼地一手拿火机去点,一手捂着耳朵,随时准备往后跑。
放炮似乎是男孩子的专利,女儿们大了,对放炮并不感兴趣。我有些惆怅。有时候偶尔坐长途车回家。看到背着大包小包来来往往的旅客,总会想起当年被没收的那一万头的大鞭炮,还是有点心疼。
最近这几年,过年太安静,不像那回事。爆竹声中一岁除,门前爆竹儿女喧,过年,还得有个响。
文章来源:作者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