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常常我也会忘记
一个人只存在于瞬间
不知道哪一次呼吸诞生了中年
——耿占春《迟疑的》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意时间的流逝。岁末隆冬,昼短夜长,仿佛一个黄昏接着一个黄昏,暮霭沉沉,分不清是时间的起点还是尽头。一年的尾巴就这样轻易地从指间溜掉了。
这一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1979年出生的我,正式跨入不惑之年。
时间是最公正的,每天都一样,四十岁之前和之后的阳光,一样温暖。但我还是不愿相信,四十年的光阴都去了哪里?我很向往电影《记忆大师》中能把记忆分类储存的技术,像切蛋糕一样,舍弃一切忧伤和昏暗,只保留快乐和明亮,予取予求,那样的人生该多好。
八十年代,懵懵懂懂地长大,那时候上学有麦假,还有秋假,城市与乡村没有区隔,脑海里留下的都是乡下爷爷奶奶的身影。后来搬到县城电影院的平房里,过足了看电影的瘾。乡下的老屋塌掉了,电影院的平房已改建,我还能时时记起平房里潮乎乎的气味。
九十年代,一家人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在县城一角安顿下来。
而今院子里的棕树高可参天,要顶破塑料棚了。曾经生活的地方都改换了模样。后来,我到郑州上学、工作,然后转战开封,上学、工作,直到现在。从沁阳到郑州,再到开封,从莽莽苍苍的太行山到浩浩汤汤的黄河边,不到二百公里的行程,用去整整四十年。我生来愚钝,在开封已生活十八年,异乡感仍在,随遇而安的淡然,不随人俯仰的迟钝,既以物喜又以己悲的本能,没有改掉多少。好在看惯风雨,也识得人间世事繁华的背后,那些虚幻的假面人情。物非人亦非,太多的东西遗落在时光的深处,早已找不回。
有时心血来潮,会翻看从前的日记。日记写了二十多年,记载了我人生路途中的点滴:
1992年11月9日,星期一,晴:“今天是我的生日,但除父母家人外,再没一个人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我并不想听到祝你生日快乐之类的话,我会默默地为自己祈祷。”小学老师们给我的评语都是谨小慎微,小绵羊式的好学生,一到初中,似乎突然开窍了,十三岁的我竟变得如此独立。我甚至还写下这样的句子:“绝不轻信于任何一个人!这是我的座右铭,它是我经过许许多多的风风雨雨中悟出来的,它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我一生的为人标准”(1992年10月16日)。我自己都很意外,小小年纪的我到底经历了什么“风雨”,对周遭的人开始不信任,以至于恨世嫉俗,既而为自己定下处世原则。可惜日记语焉不详,记不得了,但幼小的心灵一定是受到某种不可原谅的伤害和欺骗。不过很显然,这么“沉痛”的座右铭并没有贯彻下来,所以吃了很多苦头。
1997年11月14日,阴历十月十五,星期五,小雨转晴:“中午吃饭时,我决定好好饱餐一顿,可餐卡里就剩下四块四毛一分钱了。没办法,只好买了两份米饭,一份鸡肉,最后只剩下一分钱”。十八岁的生日过得有点寒酸。那时候我正在郑州读书,一个月学校补助四十块钱,家里再添二百多块钱,一个月定额生活费三百。十七八的我,每月如狼似虎至少要吃掉二百多,还要留出二十块钱,作为回家的路费。每顿饭怎么搭配,既省钱又能吃好,我下课之前得算计好。我和哥上大学的那三年,父亲刚刚调整工作,工资关系迟迟办不下来,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母亲每个月四百块钱的工资。同年的11月3日,日记中还有这样的记录:“爸爸和妈妈凑了一百四十八块钱给我,他们仅仅剩下二百多一点。妈妈一边递给我钱,一边叮嘱我再过两周后的周五,我生日那天回来。一来可以给我庆祝一下,二来能节省我的生活费,再给我一点钱。”我答应了,但并没有回去,而是自己吃了一顿寒酸的生日午餐。读到这些记录,感慨万端。大学三年,欲有所为而无从做起的无力感时刻纠缠着我,清苦且压抑,但吃饱没问题,还要想方设法吃好。一个宿舍的4个弟兄都爱打篮球,每次打完球,过了饭点,大汗淋漓地跑去小清真食堂,蹭食堂师傅们的小灶。馒头提前买好,不论个儿,论排,齐刷刷两排戗在胳膊上,雄赳赳气昂昂旁若无人,在女生惊愕的目光中招摇过市。毕业之后,先在电视台工作两年,省吃俭用,攒下一万多块的积蓄,研究生三年,学费生活费自理,我没有再往家里要过一分钱。
2013年11月17日,星期五,阴历十月十五:“岁月如流,人生易老。不用去追求多么宏远的生活理想,一家人安安静静、平平安安便好。我还想着能在三十五岁前后再有一个孩子,这样一来,生活就更加圆满。我希望这样的愿望很快能实现。”看,真正经历了人生的风雨之后,我开始接受现实,三十多岁就想马放南山,老气横秋之态毕现。不过,生日愿望很快实现了。
不知从何时起,夜晚变得很长,夜深如海,常常一觉醒来,还是望不到边。
我一遍一遍地看表,怕睡过头,耽误杨子上学。习惯了一周六天,早晨六点半起床,把杨子叫醒,准备早餐,陪她到小区门口,送她过马路,看着她上车,再返回。这不就是小时候我走过的路?傍晚,夜色四合,我在马路这头,她在马路那头。她背着十几斤重的书包,怯生生地左看右看,在在来来往往的车流中踟蹰不前。当年我放学回家也是这样,母亲在马路对面向我招手,让我大胆走过来,我却战战兢兢,走一步退两步,十分钟也过不去。她太像我了。女孩子的人生道路注定要更谨慎小心,从她诞生那天起,我们未来生活和生命的意义,已经开始落脚在她的身上。一条马路,二十多年,三代人,父亲母亲在前方引路,尽他们所能,披荆斩棘,踏平坎坷,让我们走得轻松些,从容些。如今他们老了,担子移到我的肩上,我有什么理由懈怠。
这一年是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母亲在冬至这天迎来了七十岁生日。金子和杨子一起拍手,给母亲唱生日快乐歌,她和孩子们一起吹蜡烛,分蛋糕,有些怅然若失地说:“我还不觉得我老,一眨眼都七十了”。今年,二姑、四姑父和小姑父陆续生病,年初三老姊妹们的聚餐也聚不齐了,父亲很失落。
黄叶满地,岁云暮矣。
最近上课,说到龚自珍的《己亥杂诗》。这些七律作于1839年,正是晚清帝国的垂垂暮年。今年正是农历己亥年,明年是庚子年,都是世事多故的年头。当年读到“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的龚自珍,顿生无限渴慕之心。现在说起这些指点江山,以天下为己任的先贤,学生大都一脸茫然。一代有一代的人物和话题,无可指摘。
结课那天,窗外彤云密布,天色阴惨,冷雨横吹,有了些沧桑无改的意味。学生们伏案奋笔疾书的投入和认真,让我感动,看到了从前的影子。我年少时的理想就是进大学,读书写字,做喜欢做的事,能与学生朝夕相处,乃平生幸事。尽管每次拿到研究生的论文就痛不欲生,肝肠寸断,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还得直面现实。尽管每次上课,台下学生先抬头后低头,终于趴倒一片,我还是暗自勉励,把独角戏唱完。
我曾对同事戏言:每到周三,我都得抑郁半天,别惹我。说归说,诲之谆谆,应者藐藐的原因,还是自己水平不够。来日方长多读书,努力做到己之不惑,亦不惑人而已。
院子里寂静起来。去年结了三十多个果实的柿子树,今年只挂了红噗噗的两个,还被贪嘴的小鸟啄了去。山楂树去年只开花不结果,今年倒长出孤零零的一个红果来,我没舍得摘,由它凝成一颗晶莹的美人痣。月季和玫瑰不惧严寒,从春天到残冬,一直在努力开放,虽然越开越少,但萧疏可爱,别有风韵,像是冬天里的点点星火。盼望了一个冬天的雪,听说正在来时的路上。
来年还有很多期盼,希望都会成真。
四十不惑,一个重要的人生节点,总该记上一笔。搜肠刮肚而不可得,于是摘录《己亥杂诗》的成句,诹成一首无题诗(“故人心”一句出自纳兰性德),平仄押韵都不论,借之抒怀,聊胜于无吧。
少年揽辔澄清意,
吟鞭东指即天涯。
书生挟策成何济,
悔向云中露一鳞。
照人胆似秦时月,
等闲却变故人心。
风雪盈裾好持赠,
回灯不敢梦觚稜。
2019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