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敏:语言巫术

筱敏:作家

摘要: 语言的巫术,是从个人失去表达的自由开始的。假如没有遭遇过语言的暴行,没有人类社会自由的原则相对照,我们也许不会意识到,表达的自由,是个人得以安身立命的必需的居所。

三十年代中期,纳粹德国有一幅很著名的宣传画,可以看做是那个时代的本质的真实体现,画的标题是“整个德国都在收听元首讲演”。画面中心是一台巨大得毫无道理的无线电收音机,在它之下是无边无际的人的海洋。看不到任何一个人的脸,没有脸和眼睛的人海,是融合得很完美的。人海这种象征物,从来不会有什么思想的迹象,现在也没有星点语言的迹象,取代一切的,是那台巨大的会发声的机器。那个巨大的方块实在毫无美感,仅从构图来看,它也是太粗暴的。它在这里代表一种强硬的意志,代表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绝对权威,像是被人潮推涌出来,像是在海面赫然升起,它代表“元首的讲演”。

无线电广播的出现和普及,把独裁者声音的魔力放大,远扬,使那声音乘着电波充斥每一寸空间,有一种上帝君临的戏剧效果。(假如当时有了占领每家每户的电视,“元首”的魔力是否会更迅速地掀起崇拜的狂潮呢?)对于改造德国人民,实现一个声音一个意志一个思想的极权主义统治,无线电广播的作用难以估量。这是一个迫使人们收听的世界,这种迫使不是靠刺刀来实现的,而是靠语言的喋喋不休,重复千遍来实现。一套一套装备完好的语言,网一样张开,守候在所有日常生活的过道上,随时随地向你喷射而来,随时随地切断你思想的线索。不断的切割,使你的大脑不再能生长一株你自体的思想胚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思想的沟回里就插满了标准件一样的塑料枝叶,密密麻麻、青葱壮硕,你不再以为这里还需要生长什么,你不再为一个幼弱的思想胚芽而感动,你不再能作出你自己的判断,于是,脑的萎缩也就开始了。当时长年驻德的美国记者夏伊勒先生,后来在其著作《第三帝国的兴亡》中谈到纳粹的广播和报刊时写道:“尽管我有很多机会知道事实真相,尽管我根本就不信任从纳粹方面来的消息,但是多年来一再听到捏造的和歪曲真相的报导,自会使人留下一种印象而常常受其迷惑。凡是没有在极权国家里住过多年的人,就不可能想象,要避免一个政权的不断的有用意的宣传的可怕影响,有多么困难。”

所谓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这种语言的暴力,是经由极权国家的宣传机器实行的,相形之下,“禁止收听敌台广播”,违者送入集中营或劳改营一类的措施,效力总是小得多。这种语言的暴力,以它的铺天盖地之势威慑你,迅速地用那毒素改造我们的语言。经过千万年时间的淘洗,一代又一代先贤性灵的浇灌,如此美丽的,具有弹性和张力的,充满生机的,激活思想和情感的语言,迅速地僵硬了。沿着这种僵硬的语言,我们似乎无论从哪里开始,都总是到达统治者指定的地点。在我们生存的世界,到处置放着蜕离了生命的语言硬壳,这些壳总是巨大的,眩目的,起初我们只在那里暂且躲避危险,保全性命,但一再的躲避,使我们渐渐对此习以为常了,后来那硬壳就成了我们的家,成了我们躯体的形状。

语言环境对于人的心智的成长是决定性的。

专制独裁者——尤其是在有了现代传播媒介的社会实行专制的独裁者,必须是制造语言环境的大师。希特勒及戈培尔之流,就是这样的大师。他们善于制造标语口号,制造革命术语和政治运动,制造没完没了的集会和狂欢。他们善于把人们生存的空间搅得喧嚣沸腾,消灭掉任何可能使人安静地阅读的角落。是他们最先发现,演说辞和书面语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群众集会和个人阅读在专制社会中的截然对立:在群情沸腾的演讲大会上,在广播喇叭没有间歇的喷射之中,个人的思想路径是荒芜的,寂静的;而在个人寂静的阅读之时,在徐缓的、只与你单独交谈的书面语面前,思想的空间却无比广阔,思想的海洋却风暴频仍。

语言不仅限定思想的范畴,而且可以改变思想的性质,改变人的情感和良知。为此,希特勒成功地进行了语言的置换,而置换的规则是消灭个人的语言感觉,把一切放到集体、国家之中。譬如:

指称纳粹党的理想,就说成“国家的”“民族的…德国人民的”理想;

指称极权专制的第三帝国,必须叫做“祖国”“伟大的德意志祖国”;

指称大独裁者的意志,自然读作“党的意志”“人民的意志”“党和人民的最高意志”……

由是,纳粹的宣传部长可以列出这样的宣传用语:“你的祖国叫德国。爱她要胜过一切。”“德国的敌人也就是你的敌人。要对他们恨之入骨。”“要为德国而自豪。你当为这样一个祖国而自豪。”……

处于自然的飞行状态的个人思想自由,在这样一些巨型障碍物之下,是很容易折翼的。你甚至不知道子弹来自哪一个方向,你突然就扇不动翅子了。而且,就在你疼痛的那一瞬间,你发现你已堕入了另一个时空,在这里,所有的词语都是锃亮的,到处在反射着强光,你只觉得躁动,却不再能抚摸词语,无论古老的词语还是新鲜的词语,与你之间都隔着一道公共的栅栏,你失去了对语言的感觉。

你必须学会在这个世界里生存,必须适应这个世界的语言方式。当你说“老树”的时候,不要企图感觉年深日久的肌理;当你说“书籍”的时候,你不再有赴秘约般的个人的温情;当你说“祖国”的时候,你会认同这块土地当下的现实,安于现实中受奴役的状态,你会告诉自己以及亲朋,对你们的役使乃是祖国的役使。

“我们所进行的,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伟大的、独一无二的事业”——这是国家社会主义的革命术语,在这盏巨型的射灯之下,世界是这样变形的:

煽动种族主义。是因为“只有雅利安人才是一切高级人类的创始者,因此是我们所谓的‘人’这个名称的典型代表。他是人类的普罗米修斯,从他的光芒四射的额头,永远飞迸出神圣的天才的火星”。

焚书。它的激动人心之处在于“德国人民的灵魂可以再度表现出来。在这火光之下,不仅一个旧时代结束了,这火光还照亮了新时代”。

迫害艺术家,扫荡艺术作品。这是“把那些有传染危险的腐败霉菌从觉醒的德国艺术中清除出去”。

相对论。那叫做“犹太人的伪科学”。

巩固独裁统治。那叫做“德国现在需要的是秩序”。

而成群结伙的街头暴徒捣毁犹太人的玻璃窗,袭击犹太人的店铺的罪恶夜晚,更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水晶之夜”。

……

在谈到纳粹对青少年的教育的时候,希特勒曾如此宣称:“在一个短时期后,他们就将不知道别的,而只知道这个新社会。”现在通过这种语言的巫术,希特勒不仅成功地使青少年不知道别的,也使他们的师长和父兄不再知道别的了。当孩子们在语言的巫术之中学习发声,学习阅读,学习振臂高呼的时候,我们将以什么样的途径,把人类最宝贵的遗产——良知,传递给他们?虽然纳粹党自称他们的事业独一无二,但在人类历史上,用语言的巫术使整个民族陷入一种被催眠的状态,使整个民族丧失理性,这种莫大的羞辱,却并非只是绝无仅有。

现在,一切最残忍的暴行都不再引起良心上的不安。屠杀的替代词是“重新安置”,是“疏散”;送进毒气室的替代词是“转移”,“特殊处理”;灭绝犹太人,焚尸炉日夜不停地焚烧,成千成万地焚烧,这种情景的替代词是“最后解决”。说那些刽子手们全都是天生残暴,杀人成性,是不公平的,上帝造人的时候,赋予了每个个体何等样的不同!然而,此时他们却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全都相信他们正在进行“决定祖国命运的战斗”,而这战斗是“历史上从未写过、将来也不会再写的光荣的一页”。

语言的巫术,是从个人失去表达的自由开始的。假如没有遭遇过语言的暴行,没有人类社会自由的原则相对照,我们也许不会意识到,表达的自由,是个人得以安身立命的必需的居所。上帝给予各个民族丰富多姿的语言,在词与词之间设置了细若发丝的变化,句式与句式蕴藉着不同的体温;由我们最亲近的人(而不是由国家机器)教给我们那些最亲近的词汇,由最沉静的书籍(而不是由电喇叭)传递给我们最幽远的情感;漫长的人类之旅,有一个一个哲人和智者,把一个一个经由他们心灵擦拭过的词语放到我们面前,启迪我们的知性和灵性……这一切,足以让世界明白个体的差异和个人的权利。保护自己生存的居所,这不是上帝的事情,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如果容忍一个巨大的电喇叭凌驾于人海之上,容忍旷世的寂静之上鼓噪一个权威的声音,那么,整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会向哪里滑陷,这不需要想象,因为这是我们早已看见过的。

  1997年7月16日

 

本文来源;《成年礼 筱敏散文》,鹭江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