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总是难忘

苏叶:作家

摘要:我明明知道,过去的已不可追,未来的则正不可阻挡地滚滚前来,生活需要我们有坚强的神经和意志,可是我,却总是被去的和来的时时触痛。

六二年夏天,我考中学。发榜的时候,知道自己被录取在南京四中。

四中在当时是一个三等学校,而我住的那个大院,教授、副教授的儿子们,女儿们,几乎都被市内各名牌中学点中。那几天,他们的脸陡然添了一重小大人的矜持神色,仿佛打过了金印,便要自尊自贵起来。当时,满院的蔷薇开得正好,红红白白,颤颤巍巍,一蓬一蓬的,热闹得不分贵贱好丑。和蔷薇一起长大的孩子,却从此有了高低间的距离,有少数几个没考上重点学校的千金,躲在家里哭,走在太阳底下,脸上讪讪的。我可不。我觉得自己没刷去上“民办”已是幸运。我学习语文历史,吹点牛,可说轻松得如拣鸿毛;可是对于加减乘除开平方之类,实在感到重比泰山。从湖南迁来南京,我缺了半年的课。文不成问题,原先就不扎实的数学基础则彻底地崩溃下来。我又有一大帮大院外的同学。她们是剃头匠、保姆、修钟表和卖咸菜的人家的女儿。天天和她们混在一起,我逃学,旷课,撒谎,闹课堂,偷毛桃桑椹挖野菜,抄作业……练就了全挂子本事,从中得到无穷的放肆与快乐,再不觉得天下“唯有读书高”,学业只是一日一日地混着,所以,我能上四中,已很知足。

 

我当时并不知道四中的可贵,只是诧异:

南京历来被称为龙蟠虎踞的帝王之地,而四中所在的那条巷子偏偏就叫龙蟠里,与龙蟠里对口相望,逶迤而去的那道坡,竟叫虎踞关。窄小的街道,其实并无王气可言,但是在一两处高墙里,深院中,有褪了色的雕梁画栋。翘翘的飞檐,挂着一两个青绿色的风铃,使人觉得这里或许真有些古时候的来历。每次路过那紧闭的木门,忍不住要拍那锈了的铜环,再贴着门缝张了一只眼向里窥望。但见石板缝中寂寂青草,但见软软的蛛网,在朱颜剥落的廊柱间随风摆动。冷不防后面同学拍一下肩,鬼喊一声:“狐狸精出来啰!”我们便尖叫着飞奔而去,任凭书包里的铁壳铅笔盒,像一颗狂乱的心脏,一阵乱响。

进四中校门,迎面一座碧螺样的土坡,坡不高,遍植桑槐,取名叫菠萝。站在菠萝山上向前看,有一口乌龙潭,潭边杨柳依依,傍着四中礼堂的围墙。如果手搭桑树向左一望,发现清凉山扫叶楼劈面而站。清凉山五代十国时就有了名气。山上大树很多,一到夏季,碧荫侵人。据说南唐后主李煜一听蝉儿开叫苦,便要避到这里,遍拍栏杆。后来,清初著名画家龚贤在这里造了扫叶楼,隐居起来。至今楼台清俊、花木扶疏。清凉山上有尼姑。每日弄些素菜斋面供应游人。在一株古树上,吊着口大钟。我们放学以后,常常翻过菠萝山,直奔清凉寺,拽住那大钟的粗麻绳一顿乱撞,撞得人心惶乱,行人伫足,撞得树林沟壑荒、荒、荒、荒响起告急似的回声,直撞得老尼姑跳出山门拍起巴掌高声骂娘,连素带荤的脏话,一把一把地扯将出来,而我们早已笑弯了腰,四散奔逃了。站在远处,看着斜阳渐渐浸红了扫叶楼的粉墙,听着老尼沙哑的喉咙变成一串模糊的余音,在鸟雀啾鸣的山林间悠悠回荡,心就静了。这时候,如果兴致好,我们便爬上更高的山头。只见眼下横着一列古老的城墙,几个打赤脚的孩子敞着衣襟在城墙上放风筝。云霞斑斓,浑耀着三国东吴时留下来的石头城。外秦淮河在这里温柔地转了一个弯,卸却了千百年的粉黛香脂,清清地,在夹岸的菜花和稻麦伴送下,缓缓流去。而长江卧在迷蒙的天际下,壮阔浊黄的江水,筛滤过千古风流人物,消磨了多少英雄豪杰?显得又浑重,又辽阔。

当天地间第一颗灯火跳亮了的时候,我们知道非走不可了,从地上拖起沾了草香的书包,在变得幽暗的树林间,踩动碎石,结伴回家。下了清凉山就疯跑,怕那边火葬场的阴死鬼来抓人。直到暮色中背后那焚尸的巨大烟囱看不清了,才减缓了步子。然后在乌龙潭的垂柳边,向漆黑的潭水丢几块石子,听个响声,这才路过工人医院,肺结核病院,精神病院往回走。偶尔停下步子,看一行病亡人的家属悲啼着走过。再穿过随家仓——清朝大才子袁枚的领地,回我的大院去。

 

大院里自然早已窗帷低垂。树影婆娑中,家家灯下坐着老老小小读书的人。我在家人的侧目中,尽量斯文地吃完饭,然后打开作文本,写:“四中,背靠清凉山,面临乌龙潭。右边,出汉中门,有凤凰街。李白一首写金陵的诗说‘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就是写的这个地方……”

我的笔停了,眼前钻出几个住在凤凰街的同学,她们都长着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前额很低,汗毛重。她们老跟我说汉中门外有个枪毙人的地方,她们都去看过枪毙人,枪子儿打出来,吱吱吱地有声音……

我不敢去看犯人临刑,也不相信子弹会像老鼠叫,但是汉中门一带倒也走过。那是在中午,在倦慵的阳光下,与同学勾肩搭背去吃九分二两一碗的单面,再看人家如何捏糖人,如何补伞,如何炸炒米;一张插着纸笔信封的小桌后面,那戴着一副瘸腿眼镜的老人,如何给人代写家书;打赤膊的搬运工,一个个汗流浃背,“嘿唷,杭唷……”把紫铜色的身体弯成一张弓,拖呀,拉呀,推呀,板车上是圆木、方木、木板……那一双双发出臭气的大脚狠狠地踩在地上;我们还看流着热汗的汉子,用小板车拖着大肚子女人往工人医院飞跑;看挂着“奠”字花圈的门栏内那些香蜡和锡箔……看这样,瞧那样,嘴里吮着酸淹小杏子,摇摇摆摆走到学校,急急忙忙去趟厕所,下午的第一节课又开堂多时了。于是在初一(五)班(后来是初二(五),初三(五))教室外面,就站了一排推推搡搡的女孩。老师没奈何地瞪一眼,叹口气,放这忸忸怩怩的一行进去。听说一些男老师在背后赌咒发誓:下回再也不教女生班了!

 

我们也不明白,怎么把我们编成个女生班。你从讲台上往下看,一溜溜的辫子,一排排的刘海,名副其实的女儿国。没有男生在一旁,女娃子个个变得胆大包天,无拘无束,再秀气的人都张狂了十分。

虽说前后两个教室都是男生,可他们见了我们都有些畏缩。只是每当上课铃一响,大家往教室里去的时候,他们就“嗷嗷”地喊着,把同伴往我们身上推,惹得我们红着脸骂“畜牲”,“不要脸”,他们并不回嘴,我们则凛凛然地进到教室,冲邻座得意地歪嘴一笑。

记得那天上英语课,班长叫“Stand up!”(起立)

大家七歪八倒地站起来,与此同时,听见前后教室里的男生吼一样地说:“老师好!”“坐下!”一片板凳响。

但是我们用英语问了老师好,他却不叫我们坐下,几个自说自话落了座的人,只好再站起来,很不满意地盯着这个代课老师。“看看看,他头梳头多光呕!”“咦哟喂,看他严肃的!”“哎,没得胡子,他没得胡子!”嘁嘁喳喳的耳语在教室里嗡嗡地传染,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鬼头鬼脑的笑。代课老师的脸,耳朵,脖子,渐渐地红起来,年轻端正的脸上显出竭力克制的羞恼。他说:“站起来一个个都不小了,考试成绩有百分之六十不及格!有的人至今连字母都搞不清,把b写成d,把d写成b,像什么话?自己的辫子倒蛮会梳的,可惜一辈子就去梳辫子吧!站好!”他怒喝一声,把严美琴的膀子一扯,没得个站相的严美琴顿时一声尖叫,一把掸开他的手:“男娃不要碰我哎!”说着连连拍打被拉过的地方,又吹吹自己的手指。哄!全班大笑起来,又急刹车似的顿住,老师的脸涨得血红,憋了半天,憋出一串你你你你你……这下把我们开心得要死,笑声重新迸发,个个龇牙咧嘴,前仰后合,状如女鬼。直到这年轻的代课老师奔出教室,我们才长一声短一声地歇下来。

后来大家归了座,可老师没再回来。教室里闷闷的,谁也不说话。天阴下了,空气中有了雨腥味儿。走过我们教室的老师又回头看了看,诧异初三(五)今天安分得好奇怪。

 

校园里有歌谣说:初三(五),二百五。又说:女生班,两大怪,哭哭笑笑地上赖。我们听见了只当没听见一样。女儿国里也吵,也闹,可是哪个班有我们女儿国的芬芳?

歌咏比赛,文娱演出,连年拿头奖不说,最有趣的是临近端午节的时候,每个人抽屉里有小剪子,五彩丝线,各色珠子。我们用纸折成一系列大小不等的棕子,用彩色丝线裹出各色斑斓花纹,再用珠子串起来,玲珑夺目。有编鸭蛋网的。细巧一点的人,还会用零碎缎子做香袋。每当此时,语文老师又要讲屈原了。

语文老师姓刘,五十几岁的年纪。他古典文学的功底极好,特别偏重诗词,做派举止都有名士之风。他常常穿一套飘飘的纺绸裤褂,翘着小指头翻书,着青帮粉底千层布鞋,走起路来,必先抬脚停半拍,然后移步,和我们想象中的孔夫子一样。

我们都喜欢他,和他没大没小,跑到他在小操场的房间,指着满墙抖抖的毛笔字(都是他自作的诗词)问他:

“这是什么体呀?”

他说:“人各一体,又何必竟仿前人之体?”

我们又指着那宣纸上的红印,问他“白下隽甫”是什么意思?他说是他的号。我们又问他,号是什么东西?他就不答了,拿扇柄点着我们说:“顽皮呀顽皮呀顽皮呀……”我们就大笑起来,同时就把他的镇纸塞到床下,毛笔挂上帐钩,拂床的大掸子插到漱品杯中,一边乱翻作文本,看那上面长长的朱批又写了些什么好玩的话。

上他的课,大家总是很振奋。一篇篇中外佳作,今古妙文,在他的讲授下,带着声、色、形、味,悄悄地渗进了我们的骨肉。高兴起来,刘老师要吟一段诗:“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我们乱叫着:“再唱一个!再唱一个!”

他抹抹脸,慈爱地笑着,说“这是唱吗?这叫吟哦!”

更多的时候,是叫我们全班诵读。“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我们摇头晃脑,一片女孩子清脆的琅琅书声,仿佛五十四台织布机,在木兰的家院中齐奏。刘老师微闭了双目,反绞双手,醺醺然徜徉于课桌之间,直到前后两个班的老师依次跑到窗口来打手势,我们的声音才渐渐小下去,小下去,不一会儿,又大起来,念到慷慨处,我们干脆手拍桌子以助铿锵。刹那间,书声如令,掌声如蹄,宛如花木兰盖世无双的骑兵队,乘雷挟电掠过了课堂。

校长也摇头:“今后,再也不招女生班了。”

 

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张月素还记不记得?张月素还记不记得我?

她和我在小学同班,上了四中,她当了我们的班长,我做文娱委员。

张月素的家和我们大院隔一条马路。一条黑泥巴的小巷,两边的屋顶多是茅草,伸手就能摸着。这里比肩住着裁缝,烧老虎灶的,炸油条的好些人家。张月素和她妈、妹妹住的一间屋,光线很暗。墙上糊着报纸,床腿用砖垫得很高,怕潮湿。张月素的妈妈是小脚,打绑腿,讲侉子话(徐州方言)。她梳个巴巴头,整天系一条半截子蓝布围裙(总是湿的),过马路这边,进一道密实的竹篱笆墙,到我们大院来帮人烧饭洗衣服。她人很和气,大家叫她二嫂。

母亲不请二嫂给我们洗衣,母亲要我带张月素到家里来玩。她脾气很古怪,到我家不肯喝水,不肯吃东西,好一点的椅子也不肯坐。我教她下象棋,没有多久,我就再也下不赢她了。她借书,借《呐喊》、《唐诗三百首》……

我常常跳过地上的黑水洼,走进那条小巷,走到她们家。坐在磨得光亮了的小板凳上,就着门口射进来的一方阳光,十分自在。关于银河,拿破仑,居里夫人,长安街,李大钊,都江堰……都有过讨论。有时争得“反目成仇”,可是过了一天,又是我先去找她。我在那矮小的茅屋里学会了区分野菜马兰头和母鸡头,品尝了炒米粉冲开水是何等香甜。我生平第一次听到“遗腹子”这个词,这是指张月素的妹妹。她妹妹的眼睛很“猫”(近视),看起人来老远就觑成一条线。后来,张月素也起觑越厉害,配了一副黄框架廉价眼镜,座位从第七排换到第二排,又从第二排换到第一排。再后来,老师允许她看不清时,可以走到黑板前面。

她衣服的领口总是嫌紧,扣不上。袖子嫌短,前襟后片只齐到腰。她走路快,吃饭快,讲话也快。她不跟男人讲话,回答男老师的提问也是侧着身子昂着头,一副英勇就义的英雄气,显得很滑稽。老师不笑也不生气,她能写出老师没教过的演算式。

初中毕业的时候,张月素报考志愿上填的是中专。学校觉得可惜,劝她,她不听。那天她妈到我家,浅浅地坐进藤椅,要我动员张月素升高中,今后上大学,她说她养得起,我刚给她倒了杯热茶,张月素一脚抢进房来,不由分说,侧了身子拖了她妈就走,在楼梯上忿忿地叫着“妈!”又回头瞪了我一眼。

她终于去上无线电专科学校了。中等专科技校,学杂费免收,吃伙食也不用交钱。

分手的时候,她来还书。一本一本,都用崭新漂亮的画报纸包好。她像个男人一样劈手和我握了一下,手板又薄又硬,很有力。又像个大人一样,说:“再见!”我恨死了,恨得几乎要踹她一脚!

我回到房间,把书的的包装纸一张一张地撕下来,撕下来,忽然从书页里飘下张纸片,上面写着:“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你都在我心上!”我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抱着那堆书,哇哇大哭起来。

 

春天,秋天;秋天,春天。教室两边的白杨树沙沙地响。高墙外,龙蟠里,常常传来小贩们苍老而又漫长的吆喝:

“旧——皮鞋、跑鞋拿来卖——钱!”

“破布烂棉花儿——拿来卖——啵——”

有时夹着一阵呜哩呜哩的竹笛声,很忧伤。有时,风把音乐教室的歌唱一阵一阵的吹过来:“雷锋,我们的战友,我们亲爱的弟兄。雷锋,我们的榜样,我们青年的先锋……”那略带哀悼的歌声在深深的校园悠悠回荡。某个教室的老师正大声讲文天祥;另一个教室的女老师的尖声却在说:“爱克斯加娃艾,括弧,平方……”

这时,菠萝山上的槐花开了,清香四溢,蜜蜂在采蜜;这时,乌龙潭里的秋水凉了,微波轻拍,小鱼儿在水草间戏水。这时,我就走神了,“汉姆莱脱”、“李尔王”、“名优之死”、“孔雀胆”、“娜拉”……在我眼前大会串起来。这都是从校文工团话剧队辅导老师那里听来的。

话剧队有个比我高一班的积极分子,叫王悦雅。

有时,下课铃刚一响,她就把笑脸伸进来冲我喊:“喂!今天下午话剧队活动!”

有时,课还没下,邻座的同学碰碰我:“哎,王悦雅又来找你罗!”我抬头一看,果然她在教室外,冲我又是勾手,又是捂着嘴笑。

于是下午自习课我就不上了,到礼堂和小饭厅去找话剧队的人。

话剧队的师生正在排练《年青的一代》,林育生痛哭流涕地读母亲在狱中写给他的遗书。扮演林育生妹妹的王悦雅老是笑场,她说林育生光哭没泪,不像。老师只好把王悦雅撤下来,准备诗朗诵。

她太爱笑。我常常在排练场门外就听到她快活的声音:“该死,该死,老师,对不起,我再来一遍……”可是又笑。老师说:“王悦雅,你是不是喝过笑婆婆尿啦?重来!”“好,重来!”王悦雅将脸一抹,终于进入角色,向前跨一步,把右手从胸前划向前方:“我的理想啊,像骏马奔驰……”

我坐在方桌后面,我喜欢看她那朝气蓬勃的脸,好像老是有阳光在那上面跳跃。她的头发剪成卓娅式。因为爱体育,脚上总穿一又白球鞋。夏天,也不怕人说她露大腿,爱穿一条天蓝色西装短裤,小腿圆滚滚的,皮肤像棕色缎子般发亮。她一笑一甩头发,走起路来,挺着健康的胸脯。最看不得我窝胸,每次排练,她就拣一根小棍在我后面蹲着,我一哈肩塌胸,她就在背后用小棍儿一戳。她一戳我就忘词,气得老师大叫王悦雅滚蛋!她就咯咯地笑着跳起来逃掉了。老师摇着头对我们说:“这个王悦雅啊,还想当演员呢!一点控制力都没有。要是给她演个林黛玉,她连眉毛都皱不起来!”“谁说的?谁说的?”王悦雅“呼”地一声从老师背后的窗口钻出来,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我马上哭给你看!”老师只好点着她一教训我:“你呀,把王悦雅假小子的性格分一点走吧,你要放得开一点才行呀!”

于是每逢星期四,每逢校墙外又飘来小贩悠长的叫卖,每逢舞台精灵们又在我脑中浮动的时候,我就又等着王悦雅把脸伸进窗口来嚷嚷:“喂,今天下午话剧队活动啊!”

我最后和她见面时间,情景,我已不记得了。我六五年离开四中,在别校就学,六六年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每个人都东倒西歪,或亢奋,或遭殃,自顾不暇,我又怎么可能及时知道我那母校发生的种种事情?

许多年过去了。那天,下着雨,在路上,我碰见原先话剧队的辅导老师。我向他问起“喝过笑婆婆尿”的王悦雅,他奇怪地瞪住我:“你不知道王悦雅的事?”

我说:“不知道,怎么了?我不知道。”

我永远记得那天的情景:在马路转弯处,雨水不停地倾泻着,行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又走过,地上满是新落的黄叶,脚下的阴沟里流淌着淙淙的水声。我们站着,老师撑着一把黑伞,我撑着一把红伞,雨水冷冷地打在我脸上,流进我眼里,嘴里,老师告诉我:“王悦雅已经死了!”

王悦雅已经死了?

她是哪一年死的,我问了,又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老师说她和千百万知青一样,去农村插队,在乡下爱上个南京知青。那人会唱歌,唱“知青之歌”,还说了,写了一些不满现实的话。后来,当现行反革命抓起来,押回南京,在五台山体育场召开了声势浩大的万人批判大会,会后就枪毙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被押到汉中门外(记得凤凰街同学说那里是枪毙人的地方,子弹打出来……),我只记得老师说,王悦雅作为他的女友和知情人,也被押在台上。他们要她检举揭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开口,只听得老师说她不久就疯了,时好时坏,又过了一些日子,她死了。自杀。是时,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的王悦雅脸色是苍白的吗?眼神是枯干的吗?呼吸是停止的吗?身躯是僵硬的吗?

不。她老是笑。她老是张开红红的嘴,从窗口探进头来,兴高采烈地大喊:“今天下午话剧队活动啊!”

要是王悦雅还活着,今天,她该会跳迪斯科吧?她会唱“阿里巴巴”?她肯定有牛仔裤!肯定在五彩灯光与鼓点中快活地大笑,露出雪白结实的牙齿,把头发疯甩得像一道波浪!然而王悦雅不在了,永远留在那个可怖的年代,身上压着许多像链条一样沉重的红色、黑色、白色的标语……每想到此,我的眼睛便泪湿,写字的手抖动不止,对四中的忆念便被一幅黑色的帷幕隔断了。

 

我离开四中十年,又是十年……

我明明知道,过去的已不可追,未来的则正不可阻挡地滚滚前来,生活需要我们有坚强的神经和意志,可是我,却总是被去的和来的时时触痛。

去年夏天,我应老师之邀,回四中去谈谈文学。但见乌龙潭作为古迹,已围着一圈短墙。龙蟠里巷口仍是寂寥。火葬场早已搬家。扫叶楼整饬一新。俯身在清凉寺的石山前,见城西大道霍然贯通,卡车,汽车,带着尘土呼啸而过。新植的梧桐张开了幼小的枝叶……

我走进教室,宛若当年。仿佛我那久别了的伙伴,疯疯傻傻,甩着长辫子,呼啦啦一齐扑上来抱住我;我那端庄的,严肃的,风趣的,正直的老师,一齐微笑着走上前来围住我!但是,但是我水光朦胧的眼睛,只见到拔地而起的高楼,只见到新一代学生身上的旅游鞋,电子表,幸子服,日本签字笔……只见到他们又自负又稚气的神色……

我什么也说不出了。他们有他们的道路。我那烂漫少女时代已经关闭。我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过去一直捶响到未来。

  1986年4月于南京后湖之畔

本文来源:《总是难忘》,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