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济喜:梁启超的古典情怀

  

      作者简介: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要:梁任公有一种深层的古典情怀,具体说来,便是对于古人的哀悯与同情。

  

  梁启超(1873-1929),在近现代政坛与文坛上,他的影响可以说超过了章太炎。章太炎早年一直依于梁启超,但后来分道扬镳,梁启超辛亥革命前在日本创办《新民丛报》,宣传改良,与章太炎主编的《民报》鼓吹革命展开论战。梁启超与章太炎的学术观点也有很大不同,他主张在传承国学的基础之上,大幅度地引进西方的新学,改革国民性,使中国真正走上现代化之路。梁启超晚年也退出政坛,回到书斋,成为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首。不过,梁启超与章太炎晚年殊途同归,离开政治,回归学术,这二人都表现出近代仁人志士的共同特点,即历经沧桑,学贯中西,充满着国学情怀。

  梁任公在百日维新中,大力宣传维新变法的思想。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亡命日本,继续宣传他的新民说。他深有感触地说:“求文明而从形质入,如行死巷,处处遇窒碍,而更无他路可以别通,其势必不能达其目的,至尽弃其前功而后已。求文明而入精神,如导大川,一清其源,则千里直泻,沛然莫之能御也。”如何从精神改造入手,提高国人素质呢?梁启超认为,文学与艺术是一个重要的途径,因此他倡导“小说革命”与“诗界革命”。

  梁任公有一种深层的古典情怀,具体说来,便是对于古人的哀悯与同情。1922年11月3日,他发表了两次讲演。在《屈原研究》的讲演中,他以满怀情感的讲演向听者介绍了屈原的作品,娓娓道来,深入浅出。他赞叹:“中国文学家的老祖宗,必推屈原。从前并不是没有文学,但没有文学的专家。如《三百篇》及其他古籍所传诗歌之类,好的固不少;但大半不得作者主名,而且篇幅也很短。我们读这类作品,顶多不过可以看出时代背景或时代思潮的一部分。欲求表现个性的作品,头一位就是研究屈原。”梁任公充分肯定了屈原对于中国古代文学从精神人格到艺术形态、审美风格上的影响作用。最后他将屈原的作品与歌德相比较,赞叹:“这类作品,读起来,能令自然之美,和我们心灵相触逗,如此,才算是有生命的文学。”将学术与情怀相结合,这是国学大师的共同学术精神,非今日功利型的学术导向所可比拟。

  在另一讲《情圣杜甫》中,梁任公对于在中国过去被视为诗圣的杜甫,从新时代角度作了评判,提出:“第一,新事物固然可爱,老古董也不可轻轻抹煞。内中艺术的古董,尤为有特殊价值。因为艺术是情感的表现,情感是不受进化法则支配的;不能说现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优美,所以不能说现代人的艺术一定比古人进步。第二,用文字表达出来的艺术——如诗词歌剧小说等类,多少总含有几分国民的性质。因为现在人类语言未能统一,无论何国的作家,总须用本国语言文字做工具;这副工具操练得不纯熟,纵然有很丰富高妙的思想,也不能成为艺术的表现。我根据这两种理由,希望现代研究文学的青年,对于本国二千年来的名家作品,着实费一番工夫去赏会他,那么,杜工部自然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梁启超从新旧互动的角度去分析前人,超越了当时人的局限。

  梁启超的小说观也明显地贯彻了他的古典情怀。他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十分重视小说作为一种通俗文学其中蕴涵的社会心理,既肯定其中的积极意义,同时对其负面作用进行了尖锐批评:

  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沈溺声色,绻恋床第,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遍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

  梁启超认为小说的教育作用与毒害作用同样巨大,他提出:“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有意识地将古典与现代人生相融合,以使传统走向新生。

  梁启超在著名的《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进一步提出:“情感的作用固然是神圣,但它的本质不能说他都是善的都是美的。他也有很恶的方面,也有很丑的方面。他是盲目的,到处乱碰乱迸,好起来好得可爱,坏起来也坏得可怕,所以古来大宗教家大教育家,都最重情感的陶养。老实说,是把情感教育放在第一位。情感教育的目的,不外将情感善的美的方面尽量发挥,把那恶的丑的方面逐渐压伏淘汰下去。这种功夫做得一分,便是人类一分的进步。”(《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梁启超以他博通中西文化的学识,在这段文章中概括了中国古代文学中情感教育价值,他认为对人的情感的培养有助于塑造新的国民人格。

  梁启超论文艺时还涉及情感教育中的审美趣味范畴。西方人喜欢谈趣味无争辨,而中国古代注重趣味与精神人格的融合。在中国传统文艺观中,有着丰厚的审美趣味学说,梁任公出于深厚的古典情怀,独具只眼地看到了其中的现代人文价值。他在《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中说:“趣味是生活的源泉。趣味干竭,活动便跟着停止。好像机器房里没有燃料,发不出蒸气来,任凭你多大的机器,总要停摆。”他对趣味的理解,有点像王国维说的生活之欲,但王国维的生活之欲,是从叔本华哲学中推导出来的,带有很大的悲观色彩。梁氏论生活趣味则充满着生活的乐趣,他认为趣味本身就是生活的动力,而不是生活痛苦的转化,但他对人生的趣味是有褒贬的,有的趣味,如吃喝嫖赌这一类嗜好就是不好的。梁启超认为,人的审美趣味的培养既要靠自己的先天器官,同时也依赖于后天的教育,即诱发的作用,而从事诱发的途径不外乎三种,即文学、音乐与美术。梁启超对于美充满着赞美之情,他说:

  “爱美本能,是我们人人都有的。但感觉器官不常用或不会用,久而久之麻木了。一个人麻木,那人便成了没趣的人;一个民族麻木,那民族便成了没趣的民族。美术的功能,在把这种麻木状态恢复过来,令没趣变为有趣。”(《美术与生活》)

  这可以说是一位国学大师人文情怀的彰显。足以为我们的国学研究垂范示伦。

  本文来源:《国学十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