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波
(副教授)
河南大学西门,范围很广。内环路曲曲弯弯自南向北一路奔涌而来,到校医院十字路口被当头截断,剩下的这不到五百米的一截,如强弩之末,路面也变窄,往北延伸到河大西门偏北一点,便戛然而止。龙亭东路后来才开通,之前沿路两侧,尽是低矮的瓦房平房,但毗邻河大,商业价值陡增。简单装修一下,安上牌匾灯箱,胡辣汤、洗衣店、桂林米粉、饰品店、冷饮店……应接不暇,可以满足吃穿玩用的所有需求,成了寸土寸金之地。这片因应而生的繁庶区域,均属西门范围之内。西门,不单是一个地理方位,对河大人来讲,早已成了一个意义丰赡的符号。
十几年前,我参加研究生复试,就住西门,顺河学生公寓所在的胡同里。租住的是一个小院子里一间很小的平房,一张木床和一个掉了漆的床头柜,再无其他。房东是位老太太,腿脚不太利索,面目和善,很热情。一天大多数时光,她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干些零碎活儿,见我出来进去,会招呼我,“吃饭某?”她知道我来考试,常笑呵呵地说:“好好考,某事!”托她吉言,后来我真考上了。
南大门是很气派的,如谙通今古的大儒,正襟危坐,显示了黉门圣殿恢弘大气的一面。西门则俨然市井细民,与闹市接壤,千人千面,熙熙攘攘,可视为河大散淡随性的另一面,虽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充满市井烟火气。
上学时住研究生楼,早餐不按点吃,去五食堂或南门居多。一包花生奶,一个馍夹鸡蛋或鸡蛋灌饼是标配。这些小摊是游动的,早上在南门,晚上就到西门。很简易的一个手推车,打着信阳鸡蛋煎饼的招牌,实际上还是本地人。上头搁着着炉子,小案板,一人烤饼兼摊鸡蛋。另一人打下手,切葱花,收钱找钱。白花花的面饼摊在平底锅上,滋滋几口油喝进去,很快变黄鼓包,铲子戳开口,拿个鸡蛋炉子边磕下,灌进豁口里,再撒一小撮葱花,上下翻动几下。鸡蛋和面饼融为一体,黄灿灿,焦脆酥香。摊子虽小,早晚高峰排队的人很多。我们看着眼馋,常常讨论:这小摊一天能卖200个煎饼,一张煎饼卖一块五,一天下来就是三百块,一个月就是九千块,一年就是十几万。哎!幻灭感顿生,哀叹读书上学有何用,不如西门卖煎饼。
顺河公寓的胡同里小饭店极多,挨挨挤挤一家接一家,都是些家常饭菜。吃饭的多是背着书包,戴着耳机的考研学生,目光坚定,行色匆匆。也有消磨时间的小情侣,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旁若无人。夏天闷热,像蒸笼。有空调的饭店不多,即使有,也舍不得开,两边墙上钉几只会摇头的电风扇,来来回回地扑棱扑棱,顶多吓唬吓唬苍蝇,起不到多大作用。一到中午饭点,大大小小的饭店都会客满。一张桌子常坐着互不相识的几个人,各吃各的。来晚的就站在你跟前,看着你吃完。如胶似漆的情侣,会故意在你跟前腻歪,我一见这架势,马上结账走人,落荒而逃。只有心理素质过硬者才可应付。我曾亲见一个魁梧的男学生一边吃饭一边看NBA直播,一碗面一瓶啤酒一盘花生米。旁边围着几个等座的男女学生。他稳坐泰山,盯着电视目不斜视,直到淡定地把最后一粒花生米叨掉,打个饱嗝儿,方才起身离开。
西门还是适合晚上去。一来夜市正当时,摊位多,品种多,人也多,上了一天课的学生们心照不宣,迫不及待地往西边走,眼都是绿的;二来有了夜色的装点,灯火通明处更显几分旖旎。羊肉炕馍、炒凉粉、羊蹄儿、冰糖雪梨、杏仁茶等都是开封名吃,吃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印象深刻的都是些剑走偏锋的摊子,做法也是继承中有创新。烧饼夹鸡腿就充分发挥了本地贴炉烧饼的长处,汲取西餐汉堡夹肉的做法,摊位虽小,名气很大,什么时候来都得排队。铁钳子从吐着舌头的炉子里夹出来,沾着芝麻的烧饼还烫手,一刀从中间剌开,把焖熟的鸡腿连骨头剁碎,裹进去,撒上孜然辣椒面儿。饥肠辘辘之时,一口咬下去,Perfect!那种满足感,一切都不重要了。
孔子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来西门吃饭的学生,没那么多讲究,以吃饱喝足为先。上学时,老乡S君和学生训练完,常拉我吃饭。西门口随便找一家,坐在路边,要些花生米、炸小鱼儿、黄瓜变蛋。盛夏溽暑,浑身湿透,汗顺着下巴往下滴。老板,来两桶扎啤!喝的兴起,几个脱了背心,一扎接一扎地豪饮,我跟不上节奏。五个人喝掉三桶啤酒是常事。我头一次见识了啤酒是论桶喝的。
红楼大盘鸡也是有名的。偶尔男女同学几个凑份子,去改善一回。红楼没有楼,不过是临街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面,能摆几张桌椅,夏天门外铺展些桌子凳子。为什么叫“红楼”,不知道。老板娘是个娇小女子,斜跨一个小包,迎来送往,客人再多,也面不改色,从容应对。男人在厨房收拾饭菜,不抛头露面。有时候人多一桌坐不下,老板娘会引你到后边。穿过后厨,曲径通幽,有个小院子,有两间挂着吊扇的“雅间”,可以坐三四桌。炒好的鸡肉用大盘子盛上来,青绿的辣椒,酱红的鸡肉,雪白的葱段,活色生香。再送几片手擀面,吃完加面另算钱。那时候个个如狼似虎,肉有限,就让加面,不停地加。肉汤淋漓的皮带面,挣扎几下,几筷子下去就没影。直看得同座的美女们花容失色。后来大盘鸡搬到南门,生意很惨淡,关门歇业了。
浆面条在洛阳一带流行,我爱吃。西门有一家。一个老太太,一个年轻媳妇,有时还领着满地跑的孩子。孩子小,太闹腾,哭得狠了,老太太就叫她妈妈带一边哄哄,自己独当一面。摊位很小,很拘谨,有意避开热闹的中心,孤零零地设在西门偏南的路边。面条一块钱一碗。鸡蛋葱花饼一块钱一张。咸菜不要钱,风干的萝卜切成细条,腌上,就一个味儿:咸。虽然粗糙,但很下饭。只有两张小方桌,几个小板凳。浆面条用绿豆浆发酵作汤汁底料,酸,冲,和老北京豆汁儿大概差不多。酱面条有点稀,不糊,浆的酸味儿欠点,一小勺黄豆点缀几颗花生米,已经很好了。鸡蛋饼切成四瓣,就咸菜,不敢放开吃,每次我都买个烧饼带去。一碗吸溜吸溜几口喝完,有老家的味道,我很满足。
西门是吃货的天堂,也是书虫的乐园。
学校离不了书店,上学那会儿西门外书店不少,卖新书的同时一边收旧书一边卖,教材和考研资料是大头,层次不高。这些正经书店反不如野摊有意思。挨着河大围墙的路边,有很多旧书摊,花花绿绿的一个连着一个,让人感觉古风犹存。入学报到头一天,天色将晚,我在书摊偶遇H君。和我一样瘦,高高大大,鼻梁上架着眼镜,眼神中透着迷离的忧郁,像诗人。我俩互相打量一番,一寒暄才知道是一个专业都是来报道的。臭味相投之人,总会不期而遇。于是相逢恨晚,同去对面小店喝啤酒。后来我们宿舍隔壁,几个弟兄天天厮混,打球,上课,上网,也听他黑了灯给我们背海子的诗。念到销魂处,他会情不自禁唱起汪峰的《北京北京》:
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里死去/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
沙哑拧巴的嗓音穿透黑夜,我们听得脸上不由得一紧,身上像触电,麻了一下。我看见他的小宇宙在黑暗中燃烧起来,闪着蓝蓝的光。
书摊上的书良莠不齐,好书得使劲挑。红皮的毛主席语录和马恩文选很多,最常见的是各类文学史,三言二拍之类的通俗小说也很不少,这些老板知道河大文科的盛名,卖书也是投其所好。我在书摊淘过几本书,上海古籍七十年代版的《荡寇志》《忘山庐日记》《洪秀全诗选》等,有几本还盖着图书馆的藏书印。见过王铎《拟山园帖》、俞樾书法的拓片残卷,可惜要价太高,买不起。一位诗人好友本科时曾在西门淘得我们那一届的硕士论文,其中L君研究当代诗的论文启发了他对诗和远方的追寻,导致他误入歧途。但好像没有我那篇。诗云书社的陈瑶也在西门摆过地摊,后来搬到东门,赁下一大间平房,我常去。书排山倒海,从地下摞到屋顶,书的品类很好,有眼力。再后来,诗云书社名气渐大,书虫们都转移阵地,跑东门去了,西门的旧书摊慢慢衰落。
十几年过去了,西门大变样。龙亭北路打通,与内环路汇合,西门略显封闭的空间通透起来。河大东门城墙根原有个夜市——东京大市场,当时也是赫赫有名,几年前拆掉了,西门夜市的地位愈加巩固。每天下午放学和晚自习结束,一路之隔的附中的学生也加入到了吃客的行列。西门不愁人气。上学那会儿留学生少,但却是很特别的群体。冰天雪地,日本和韩国男生女生上身羽绒衣下身短裤,趿拉着十字拖,吧唧吧唧,手捧鸡蛋饼堂而皇之招摇过市。现在外国人很常见,金发碧眼的留学生三五结伴,吃夜市,喝啤酒,撸烤串,实在稀松平常。
有天下午,我去西门接孩子,路过一个小干洗店。一位高大帅气的外国男青年,背着一包衣服在门前徘徊,手里拿着个笔记本,对着玻璃门上贴着的一张纸条念念有词:办事,十分钟回来。他朝我微笑,指着纸条,用生硬的汉语问我:“什么意思?”我连说带比划:“A moment! ten minutes!”“Great!谢谢你!” “你为什么来这里洗衣服?”“老板,这里,我们是朋友,good friends!”
西门越来越国际化了。
研究生时每月补助260块钱,每顿饭都要精打细算,统筹考虑。如今你消费,一边排队一边低头看手机,手机对准二维码,咔嚓一下,老板手机语音提示,支付宝收到多少多少钱,搞定。真有不胜今昔之感。一到六月,暑假前后,乡下卖西瓜的拖拉机三轮车便浩浩荡荡开进城来,在西门大路两旁安营扎寨。先是一块,我们按兵不动,然后五毛,买一两个解解馋,最后一两毛的时候,才痛痛快快地想吃就买。同学几个抱着杀好的西瓜,坐在大礼堂的台阶上,在燥热而肥沃的夜风中,在漫天星光下吃甜忆苦,憧憬未来,拔剑四顾心茫然。吃得兴起,聊到动情处,个个意气风发,颇有击楫中流谁与争锋之慨。然而纵有拏云之志,也要脚踏实地。事毕,还得把西瓜皮收拾干净,拍拍屁股老老实实回宿舍。秋冬之际,寒夜凄清,路边有崩爆米花的。手摇式的铁胆在炉子上吱吱呀呀地一圈一圈转动,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起身,罩上口袋,给上一脚,嗵的一声!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口袋撑满,甜香扑鼻……
不错,这里的时光总比别处慢一些,从旧到新,不紧不慢,新旧杂陈,从容不迫,在岁月的流转中吐故纳新。铁打的西门,流水的学生。当年一起吃夜市逛书摊的兄弟们风流云散,各自在广阔的天地中闯荡,书,终归没有白读。兄弟们时常怀念读书的那几年一人吃饱万事足的幸福生活,缅怀在跨入社会成家立业之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大快活与大自在,然而终究是回不去了。
现在西门去得少了。当年摊煎饼的小摊换了新面孔,那对小夫妻是不是挣够了钱,转行做了别的营生。浆面条还在,但换了人,不知还是不是老太太一家人。我没再去吃过。想想当年的羡慕嫉妒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小吃生意红火背后的起早贪黑的坚持和风餐露宿的辛劳,不是我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穷学生可以想象的。
鸡蛋灌饼,也不是谁都能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