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人类学家、考古学家
牙的故事二则：中西学术界治学态度的一幅对照
——考古琐谈之四
乾隆皇帝有多少牙？
当孙殿英劫盗乾隆、慈禧陵墓的消息揭开后，这件事不但引起了清室善后委员会的愤怒，那时的中国学术界，对这一强盗行为，也认为是北洋军阀的横暴、愚昧已经到了最后的、不能再欺骗老百姓的一个阶段了。参加这件善后工作的人，有不少是当时的知名之士。关于惩罚孙殿英这一劫盗行为的事。似乎仍是照例的，“以不了了之”，没有清楚的下落。关于清理劫余的陵墓工作，也没有看见过一份正式的报告发表。不过有机会参加这一清理工作的学术界人士们，在不同的场合中曾经透露过若干侧面的消息。
笔者在南京时，曾听过一位学术界的前辈谈到他所眼见的几件事情，他是一位极受收藏家、鉴赏家及目录学家尊敬的老学人。他的博闻强记，是他同时的朋友及晚一辈的后学所共同钦佩的；他参加过孙殿英将军盗掘清陵的善后工作。谈起这件事，他总是带些严肃的态度。最引起笔者个人兴趣的，为他所说的乾隆的尸骨。这位老先生曾抚摸过乾隆的头骨，这一经验在他心中留了很深的印象。他对笔者说，乾隆的一口牙，还保存得很完整。这更引起了笔者的好奇心，就有以下的对话：
笔者问：“乾隆的牙，实际保存的，究竟尚有多少？”
老先生答：“四十枚牙，都保存得很整齐。”
笔者感觉到了些惊异，就说：“这不可能吧？”他有点误会了，他说：“绝对的，没有错误，我曾数过。”但是，笔者向他解释，说：“世界上的人——包括过去的化石人，一切野蛮人在内——没有一个人有40枚牙的呀！”
老先生有点惶惑了；他说：“我确实曾数过。”
笔者告诉他：“这是不必辩论的；因为灵长目各科属动物，所具的牙齿数目，已是一件科学的事实。人类的牙——若是正常发展的——自从有生人以来，没有超过32枚的。一般的现代人，尤其是中国人，大多数的只在28枚至32枚之间。因为烹饪术的进步，人的第三臼齿，即上、下两边最后的一个大牙，往往是长不出来的。”
老先生显然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话就没说下去了。但是，他心中似乎仍不相信，他会把乾隆的牙数错了。
“北京人”发现的第一条新闻
在古老的北京城内，1926年10月至11月间，瑞典的王储——即现在的瑞典王陛下，访问中国的时候，北京的学术界为他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欢迎会，庆祝他的访问。这位贵宾是一位非常喜爱考古学的学人。在这一欢迎会中，他与北京的一群考古家、历史学者（有梁启超在内，任欢迎会主席）、古生物学家讨论了有关中国考古学的问题。欢迎会将终结时，代表瑞典学术界的安特生博士宣布了一条很重要的科学新闻。他说：在瑞典的一座古生物研究所内，韦曼教授所检查的北京周口店的化石中，发现了原始人形的牙齿。这些化石的年代，照这些专家检查的意见，至少是在30万年以上。这是有关北京人发现的第一条新闻。这一科学研究所根据的原始资料，为中国数千年来，在药材店可以买到的用作治病的龙骨。但在现代古生物学家的眼中看来，这些龙骨中就有若干人类的骨骸。人类骨骸当作龙骨用的，以牙齿最多，因为这是最坚实可以保存较久的部份。牙齿的形态，有多方的变化；在这些变化的形态上，不但可以看出它所代表的时代，也可以认辩它的血统及具有人的生活习惯。换句话说，每一个生物——包括人在内——的体质和所处的环境，以及所保存的前一代的遗传痕迹，都可以聚积在他身体的一部份上。动物的牙齿就代表这一现象；所以一个脊椎动物的牙就像一本书全部内容的引得。若是把数十万年以前人类祖先的牙齿找到了，这就等于说把数十万年前的这位祖宗的生活习惯以及他所具的一般体质可以作一番追寻。
韦曼教授鉴定周口店化石的意见，就是北京学术界发起周口店大量的、系统的发掘之科学根据。这一工作的收获在化石人类学上写了崭新的一章，所发现的最实质的贡献，即众所周知的北京人。
亡友傅孟真先生，每每感慨地说：“我们中国人吃猪肉、羊肉，吃了4000余年了（考古学的估计），但始终没有由两种肉味的不同，而吃出些对于这一经验作些研究的兴趣，为比较解剖学奠定一点基础。”猪和羊为身外之物，中国的学者不甚注意，尚有一套说法。最可怪的，自然是我们的祖宗，对于自己的身体，也像对猪和羊一样，同样地忽视。受中国文化涵养的学者，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不肯对“自我认识”下功夫的人。
在北京协和医学校建设的初期，有一位讲解剖学的教授许文生（Prof．Paul S．Stevenson）先生，有一次告诉笔者说，他在讲堂里对中国学生经常要说这样的一段话：
“你们所用的解剖学教科书和参考书，都是英文本。这些书本的教材完全是根据欧美人的尸体解剖得来的。现在，你们将要解剖的尸体却是北京城内各地送来的标本。他们大概全是中国人。‘中国人的身体是否与欧美人的身体完全一样呢？’这是你们学习解剖学时，就应该注意的问题。”
许文生教授是一位用人体测量法测华北人体质的科学家，他的这一报告，直到现在仍是论中国人体质的一部最具权威性的资料。他对学生的讲话，应该发生了些实际的效验。但是现在各医学校，讲习人体解剖学这一课程，所用的教科书，似乎尚找不到一本完全根据中国人尸体的资料写成的。现在，我们在中国药材店里，仍旧可以买到大量的“龙骨”；把这些价值无法估计的、宝贵的科学标本，煮成药水天天吞入肚中，乞求那不可捉摸的治疗神效！
文字来源：《考古琐谈》，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