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定下的这种格局,与今天的社会发展和转型已经严重不适。现在已到高等教育体制“重新格式化”的时候了
1952年中国高等院校的“院系调整”已整整60年了。这次“院系调整”对中国高等教育的影响至深且巨。直到今天,中国高等教育的“基本盘”仍为60年前的“格式化”确定的,当然有发展、变化,但并无实质性的改变。
60年前定下的这种格局,与今天的社会发展和转型已经严重不适。因此,人们对教育体制的不满、批评、指责,甚至愤怒越来越严重、强烈。这一切都说明,现在已到高等教育体制“重新格式化”的时候了。
大洗牌为什么会发生
1952年的院系调整看似突然,其实有深刻的政治、社会和思想方面的原因。
与目前的中小学、职业学校等“现代教育制度”一样,中国的高等院校是近代“西学东渐”的产物。因此,新中国成立前大学的学制、院系组织结构、教学内容、教学方法、教育理念等均仿照西方大学,大学的教授与领导也大都具有在西方留学的经历。不仅如此,大学有国立、私立还有外国教会办的大学。
然而,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教育等上层建筑是由其经济基础决定的,西方的大学体制当属“资产阶级性质”。因此,“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建立了一套与西方不同的高等教育体系。
早在革命战争年代,以苏联为楷模的中国共产党人,如毛泽东在1940年的《新民主义论》中就明确提出了批判帝国主义文化:“这一部分文化,除了帝国主义在中国直接办理的文化机关外,还有一些无耻的中国人也在提倡。”在1945年的《论联合政府》中,他更明确说道:“苏联所创造的新文化,应当成为我们建设人民文化的范例。”
新中国的成立并非一种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的、简单的政权更迭。它更是一种社会结构“天翻地覆”的改造,“全能型”的统治模式建立。在这种模式中,“国家”管理、掌控一切,“社会”不复存在。社会职业被简化为工人、农民、干部。学校(尤其是高等学校)只能是国家行政机构中的一部分,教师、医生、工程师等等都属“干部”。因此,将被视为旧文化、受“帝国主义”影响最重的大学(教会大学更是毛泽东所说“帝国主义在中国直接办理的文化机关”)统统改造成国家政权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将大学教师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改造成党的“干部”就是必然的了。
教师要人人“过关”
在新中国成立前夕、1949年9月通过的建国大法《中国人民协商会议共同纲领》中专门明确规定: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化教育为新民主主义的,即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教育,努力发展自然科学,以服务于工业农业和国防建设;“人民政府应有计划有步骤地改革旧的教育制度。”“国家大法”为院系调整提供了法理依据,也表明了这种调整要偏重工科、农科。
实际上,新中国刚刚建立,就开始了院系调整。
就在1949年底,百废待兴,万事待举,南部,尤其是大西南的军事行动尚未结束之时,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华北大学三校的农学院就合并成立了北京农业大学;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的教育系并入北京师范大学, 开院系调整的先声。由此可以看出,执政者对院系调整之重视、之急切。
1950年6月,召开了第一次全国高等教育会议。教育部明确提出,在全国范围内要在统一的方针下,调整全国公私立高等学校和某些系科,以便更好地配合国家建设的需要。
调整的方针是以培养工业建设人才和学校师资为重点,发展专门学院,整顿和加强综合大学。根据国家建设规划,将公私立高等学校统盘规划,同类系科归并或组建成专门学院;集中人力财力,扩大工科、师范和综合大学理科的规模。
具体的步骤是:由工业院系的调整进而到对其他院系的调整;从学院的调整进而到对科系的调整;从重点地区、重点院校的调整进而到对高等学校的全面调整。其精神实质是将旧大学“抽象”、“广博”的模式改造成“具体”、“专业”模式,将“通才教育”改造成“专才教育”。这次会议颁布的《关于高等学校领导关系的决定》和其他一系列法令法规,特别强调了教育部负有领导全国大学的责任,并为院系调整提供了具体指导和法令、政策基础。
院系调整不仅是教育直接为经济服务的需要,更重要的是教育作为“专政、斗争工具”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方面的需要。1951年5月,毛泽东在《镇压反革命必须实行党的群众路线》中强调,要“采用整风方式,对留用人员和新吸收的知识分子普遍地初步地清查一次”。11月30 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在学校中进行思想改造和组织清理工作的指示》,明确了对学校,尤其是大学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组织清理的目的、方法和步骤。教师要人人“过关”,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知识分子经历的第一次“急风暴雨”式的运动。通过“组织清理”,进一步加强了党的领导。
大洗牌造成什么?
几乎与“思想改造”、“组织清理”同时,1951 年11月全国工学院院长会议召开,揭开了1952 年全国院系调整的序幕。
1952年5月, 教育部制定了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计划(草案)。 7月,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开展有计划、有步骤的院系调整。这次调整是根据苏联大学体制, 以建设单科性专门学院为主,削减原有的综合性大学,取消大学中的学院建制,改为校系两级管理。
到1952 年底, 全国3/4 的院校完成了调整。调整前占全国高校总数近30% 的六十余所私立高校,全部改为公立(教会学校如燕京、辅仁、齐鲁、东吴、圣约翰、之江、震旦等全被撤消、解散,并入其他学校)。综合性院校大幅度减少,由调整前的近五十所减为14 所。从学科上看,工科大大加强,文科严重削弱,社会学被取消,法学、商科也大大受损。从地域上看,东北、西北的高等教育得到改善,但原本高等教育十分发达的北京、上海、武汉等也进一步加强。
院系调整结束后, 1953 年专门成立了高等教育部, 国家对高校的党、政、财、考试、招生、分配、教材、教学过程等都实行了全面控制。到1955 年4 月止,全国性的专业统一教学计划基本照搬苏联,相当多的课程按规定直接采用苏联教材。
这次以高度行政化为手段的调整,使原来的多元办学主体改变为一元办学,形成了高度集中、统一的办学模式。大学丧失了办学、教学和学术的独立自主性,严重束缚了学者的创造性。
这次调整使大学由“通才教育”变为“专才教育”,文、理、工分割,特别是人文社会科学的大幅度减少,培养出来的学生越来越“工具化”。
这次调整最终使大学成了整体性全能社会的一个“行政单位”,现在被人诟病甚深的“官本位”,其实是这种社会结构的必然结果。
这次调整是“专政、斗争工具论”的实践,反过来又强化了大学的“工具论”。大学已不是自由探求真理的精神学园。因此,历次政治运动,大学都首当其冲,成为激烈的“阶级斗争”阵地。
那些消失了的好大学
燕京大学:近代中国规模最大、质量最好、环境最优美的大学,创办于1916年,司徒雷登任校长,曾与哈佛大学合作成立哈佛—燕京学社,在国内外名声大噪。其校园为今天北京大学主校园——燕园,1952年在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中被撤销。
辅仁大学:1925年由罗马教廷创办,20世纪初与北大、清华、燕京并称北平四大名校,当代亦驰名于海内外华人社会。1952年在全国高校调整过程中被撤销,其校舍划入北京师范大学的北校区。人员与系所编制则分别并入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政法大学、中央财经大学等。
齐鲁大学: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所教会大学,由美、英、加3国的14个基督教会在山东联合创办,鼎盛时号称“华北第一学府”,与燕京大学齐名,有“南齐北燕”之称。国内许多知名学者如老舍先生、历史学家顾颉刚、墨学大师栾调甫、戏剧学家马彦祥等纷纷到此执教。1952年高校调整中,该校并入山东大学,部分专业并入山东师范大学,其校址为今山大西校区。
东吴大学:20世纪初中国第一所民办大学。1900年创建于苏州,其法学教育在当时饮誉海内外。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中,东吴大学被撤销,另于原址成立江苏师范学院,1986年改名为苏州大学。
圣约翰大学:中国首个全英语授课的大学,以“光与真理”为校训。有“东方哈佛”和“外交人才养成所”之雅称,创下了民国教育的多项第一,尤其是在体育教育上遥遥领先。该校培育了林语堂、张爱玲、邹韬奋、顾维钧、宋子文、荣毅仁、刘鸿生、贝聿铭、施肇基等一大批影响中国历史的杰出人物。
震旦大学:由法国天主教会于1903年创办,中国神父马相伯任校长,所设学科有语文、象数、格物、致知四门。震旦是印度对中国旧称。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中,震旦大学各院系分别归并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同济大学等上海各有关高等学校。
之江大学:1845年由美籍教员创办于杭州的基督教教会大学,在全国高校中有一定历史地位,林汉达、金仲华、朱生豪(翻译家)等知名人士都是之大校友。1951年该校被浙江省文教厅接管,美籍教员离校回国。1952年,全部并入浙江大学,之江大学宣告结束。
金陵大学:由美国基督教会在南京创办。教育家陶行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赛珍珠、哲学家方东美、文学史家程千帆等著名校友均出自于此。上世纪50年代,在台湾农业界以“经济复兴”为号召的大部分骨干都是金大毕业生。胡适声言,民国时期的农业研究中心在南京,南京农业研究中心在金大。
岭南大学:开创了我国华侨教育的先河,由美国基督教长老会于1888年在广州创办,后收归为中国人自办的私立大学,并逐渐发展成为中国南方著名的大学。1925-1927年广州处于大革命高潮,该校工人、学生连续罢工、罢课。1953年在全国院系调整中,该校有关科系分别被并入中山大学和其他高等院校。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文章来源: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