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知易行难,还是知难行易?

  学界诸君:

  今天蒙诸君在此开这个盛大的欢迎会,本大总统是很感谢的,是很欢喜的。本大总统借此能够与桂林学界诸君谈话,是个很难得的机会,故把平日对于学求的意见,贡献到诸君。

  诸君是学界中人,要知道人类为什么原故要求学呢?求学的意思便是求知识。因为世界上有很多的事情,很多的道理,都是我们不知道的。又因为世界的文明,要有知识才有进步;有了知识,那个进步才得快。我们人类是求文明进步的,所以人类便要求知识。

  诸君都知道,世界上文明的发达,是在近来二百多年,最快的是近来五六十年。以后人类知识越发多,文明的进步便越发快。中国两千多年以前,都有很好的文化,从前文化的进步是很快的。近二千多年以来,没有什么文化,现在的文化不如唐虞,不如秦汉,近人的知识,不如古人的知识。所以中国人崇拜古人的心思,比哪一国人都要利害些。

  为什么近来二千多年没有进步呢?推究这个原因,详细地说,可分作两项:

  一是政治关系。从前政府做事,是很宽大的,譬如“公天下”的时候,尧把天下让到舜,舜把天下让到禹;政府把天下的政权都可以让到别人,其余对于人民的事情,该是何等宽宏大量。就是“家天下”的时候,汤武革命,“顺乎天应乎人”,“吊民伐罪”,也都是求人民的幸福。所以人民便有自由去发展思想,便有思想去求文化的进步。到了后来,政府一天专制一天,不是焚书坑儒,便是文字狱,想种种办法去束缚人民的思想,人民那里能够自由去求文化的进步呢?

  二是古今人求进步的方法不同。二三千年以前,求进步的方法,专靠实行。古人知道宇宙以内的事情,应该去做,便实行去做;所谓见义勇为,到了成功,复再去做,所以更进步。譬如后稷知道人民饥饿,非有适用的农业方法产生五谷不可,便亲自去教民稼穑。禹见到人民受洪水的痛苦,非有相当的水利方法泄去低地之水不可,便亲自去疏通九河。其余若燧人氏发明火,试问他不去钻木,怎么能取出火来呢?神农发明医药,试问他不去尝百草,怎么能知道药的性质呢?到了后来,不是好读书不求甚解,便是述而不作,坐而论道,把古人言行的文字,死读死记,另外来解释一次,或把古人的解释,再来解释一次。你一解释过去,我一解释过来,好像炒陈饭一样,怎么能够有进步呢?

  照这两个理由看来,古人进步最大的理由是在能实行。能实行便能知,到了能知,便能进步。从前中国人因为能实行,所以进化的文学、哲理、道德等,不但是现在中国人不知道,就是外国人也有不知道的。当东西大交通之初,外国人看不起中国人,以为中国人是与非洲、南洋等处的土人一样的,没有一点儿文化,但是现在都渐渐明白了,有很多佩服中国的,也有要学中国的,并且知道中国的文化,有许多地方,现在外国还有不如的。外国的文化,是自罗马发源的,后来罗马被欧洲野蛮人征服了,因之他们以后的文化便有退步。到了元朝,有一个外国人,叫做马可波罗来做中国的官;后来把中国的文化著了一本书,告诉他们外国人,说中国的文化好的了不得。别的不讲,单就烧火而论,中国人烧火不用柴,不用油,只用一种黑石头。外国人便不相信,便很以为奇怪。那种黑石头就是煤,在近来外国工业极发达的国家,是最少不得的东西。他们当元朝的时候,说到中国人烧黑石头,便很以为奇怪。可见那个时候以前,他们还不知道煤。我们元朝的时候,便早烧了煤,可见中国的工业,那个时候便已不坏。从前中国人到外国留过学,回到国内,说外国人可在数百里或数千里以外通消息,中国人也不相信,也很以为奇怪。这种通消息的东西,就是电报、电话。现在中国无论那一个大城市都已有了。照这样说来,有时候中国不信外国,外国不信中国,因为各有各的文明。

  诸君听到这地,知道中国现在的文明,一不如外国,二不如古人。中国古时的文明进步很快。外国近来的文明,进步很快。那种进步为什么能快?这就是我们学者应该要留心的。从前中国人说:“士为四民之首。”学者的力量在社会上很大。详细说,学者是先觉先知,一举一动能够转移社会上风气的。社会对于学者也是很尊敬的,如果学者有了主张,社会上都是要服从。所以学者对于社会,对于国家,负担有一种责任。现在学者的责任,是在要中国进步。

  欧美的文明,不过是二百多年的事,最好的文明,尤在近来几十年。再拿日本来说,五十年以前,他们的文明是很黑暗的,近来四五十年便进步得很快。又拿暹罗来说,近二十年来文明的进步,也是中国不及的。中国的文明,古时进步很快。欧美的文明,近来进步很快。日本和暹罗的文明,也是近来进步很快。推求这个进步很快的原因都是一样的,都是因为有正当的学术,有正当的思想。中国近两千多年文明不进步的原因,便是在学术的思想不正当。不正当的地方,简单地说,便是大家以为行是很难的,知是很易的。这种思想便误了中国,便误了学者。

  就中国近来的情形说,一般学者在家读书的时候,十年窗下,辛辛苦苦,便觉得艰难的了不得。到了有点成功,出而应世,去实行的时候,遇到社会上的人,都说“知是容易的,行是艰难的”。这两句话,真是误了学者不浅!何以误了学者不浅呢?因为求学的时候,十年窗下,费尽脑力,耗尽心血,所求的学问是很不容易成功的。若是有一点儿成功,出去实行,便有人说:“哼!你求学的时候难,实行的时候更难呢!”大家听到这句话便吓怕了,便不敢去行。不去行,便无法可以证明所求的学问是对与不对;不去行,于是所求的学问没有用处。到了以为学问没有用处,试问哪一个还再情愿去求学呢?就中国从前的情形说,周朝以前的进步是很快的,到了周朝之后,文化便很老大,由于老大的结果,便生出怕事的心理。怕事是好是不好的呢?从好的一方面讲,是老成持重;从不好的一方面讲,是志行薄弱。总而言之,人到了怕事,便遇事畏难,不去做艰难的事,只找容易的事去做;好像倒一盆水到地下,总是向没有抵抗力的低下部分去流,是一样的道理。人到了畏难,就不敢轻于尝试,试问文化上怎么能够有进步呢?推究这个原因,根本上的错处,便是在“知之非艰,行之维艰”。以难的为不难,以不难的为难,这个便是大错。我们要除去这个大错,归到正面,便应该说“知是难的,行是不难的”。我们中国人的心理,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以为行是难的,知是不难的。把极容易做的事,视为畏途,不去实行,求一点实际的结果,把极难知的事,看到太容易,不去探求。所以二千多年来,对于一切人情物理,都不能登峰造极。至于科学知识极普遍的欧美人,便没有这个心理。譬如本大总统从前和朋友正在研究“知难行易”的时候,有一个美国工学博士进到房内,他说他在美国学校的时候,一天,有一个美国先生告诉他,说知是很难的,行是不难的。这位工学博士是中国人,早有中国学说之“知易行难”的老成见在心,便很带怀疑,和美国先生辩论起来。那位美国先生说:“你不要和我争,我告诉你一段故事自然可以明白。我从前知道有一个人家的自来水管坏了,那个人家的主人,请一个工人去修理,那工人稍为动一动手,就修好了。主人便问工人:‘你要多少钱呢?’工人说:‘五十元零几毫。’主人说:‘你稍为动一动手,便修好了,像这样容易的工,何以要许多钱呢?且你不要五十元或者五十一元,何以单要五十元零几毫呢?这个工价数目,真是奇怪的很!’工人对主人说:‘你看到我修好了之后,这个工作是很容易的。但是从前何以不自己去修理呢?你从前自己不去修理,要请我来修理,自然是由于你不晓得怎样修理的原故。我晓得怎么样修理,所以一动手便修好了。这那晓得怎么样修理的知识,是很难的,所以我多要一点价值,那五十元便是知识的价值;至于动手去实行修理是很容易的,所以我少要一点工钱,那几毫便是我动手的工钱。’主人听了这番话之后,便一面点头,一面对工人说:‘你所讲的话很有道理呀!我给你五十元零几毫罢。”照这件故事看来,就可证明知是很难的,行是容易的。中国人的思想就错在这里,所以中国的文化,几千年都不进步。这里不进步的错处,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所以中国人的错,便是走错了路。

  诸君今天欢迎本大总统,要欢迎本大总统的性质。本大总统的性质,生平是爱革命。诸君要欢迎本大总统革命的性质。本大总统想要中国进步,不但是对于政治,主张非要革命,就是对于学问,也主张要革命,要把全中国人几千年走错了的路,都来改正,所以主张学问和思想都要经过一番革命。就中国革命的历史说,汤武是主张革命最早的,人人都说是“顺乎天应乎人”。本大总统从前主张革命的时候,人人都说是“造反”。说到学问思想上,要去推翻他,就是要把思想反过来。所以古人说:“知之非艰,行之维艰。”本大总统便要说:“行之非艰,知之维艰。”诸君如果赞成本大总统学理上的革命,都应该说“知之维艰,行之非艰”。

  就知和行的难易之先后说,凡百事情;知了之后才去行,是很容易的。如果不知也要去行,当中必走许多“之”字路,经过很多的错误,是很艰难的。为什么不避去那种错误的艰难?因为知是很难的。如果要等到知了才行,那么行的时候,便非在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不可,恐怕没有定期了。所以我们人类,有时候不知也要去行。譬如点灯的电,传电报的电,说电话的电,我们中国人现在有几个能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呢?但是我们中国的大城市,现在没有那一家不用它的。这个用它便是行,可见行是容易的。又如中国的指南针也有电的道理,用过了的时代和数目,不知有多少了。这个东西,有的说是黄帝发明的,有的说是周公发明的。无论是哪一个发明的,都是在外国人发明电之先,外国人向来没有的,中国便早早的行了。试问中国人究竟知不知道电呢?学者为四民导师,中国的社会是很崇拜的,人有不知道的事情,要告诉他们去行才好。

  凡百事业不能做的缘故,都是由于不知。如果知了,是很容易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