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祖籍广东顺德,香港文化人、传媒人。从1998年开始,梁文道就不断活跃于香港文化界、知识界。代表作品有《常识》、《弱水三千》、《读者》。
某年牛棚书展主题是“阅读与身体”,虽然有很多关于身体的讲座跟活动,但是没有一项是直接谈阅读和身体的关系,有点可惜。很多人以为读书是一项纯智的行为,与肉体无关,但只要再想一想,就会发现即使是在看来很静态的阅读过程里,我们也得用上我们的身体器官,例如眼耳手口,无一不是肢体的一部分。只用理性只用灵魂,你读得了书吗?不过,如果我们把阅读看成一连串的动作和姿态,问题就来了。是什么把读书的方式和其他行动区分开来呢?走路、睡觉、吃喝与拉撒,和阅读的分别,是否就只是后者总得有一书在手呢?答案,我还没想清楚,但是我可以在我的笔记里找些有意思的材料,写出来让大家帮忙,思考那阅读中的人体是什么状态:
坐
以前念哲学史的时候,有两个大思想家的阅读姿势令我印象分外深刻,一个是笛卡儿,一个是马基雅维利;笛卡儿躺着读,马基雅维利站着读,总之都不像我们这样坐着读。一般人如果躺着看书,多在夜间临睡以书安眠,在进入个人最私密最与世隔绝的时刻前,与这个世界做最后的交流。所以就寝前读书是种过渡,身体的一半平躺不再移动,另一半只维持最宁静最有限的运作,意识则在充满声音、光线和对话的世界渐渐隐退进沉默和黑暗中。但是笛卡儿不同,他喜欢赖床,醒来之后继续在床上思考、看书,直到ll点左右。这位现代哲学之父,半辈子崇尚理性,醒来之后继续躺在床上看书,是不是要把这个过渡翻转过来,让意识渐渐清明,预备进入喧嚣的热闹世界呢?
从前我还以为笛卡儿只是个性格懒惰身体虚弱的人呢,因为他在1649年被瑞典女皇请去教哲学,一个星期有三天要早上五点半上课,我们一向晚起的大哲习惯不了,清晨天气又凉,终于患上肺炎身亡。最近,我才知道笛卡儿年轻的时候居然是个身手不错的剑手,曾经在巴黎出手击退一帮想不利于一位淑女的醉酒汉。他后来还著有一部《剑击的艺术》,可惜亡佚。
马基雅维利,《君王论》的作者,据说他喜欢站着念书,而且还要穿上最好最华丽的朝袍,以示慎重。以前我总认为这些传说印证的是他对学问和知识的无限尊重,教训我们后人可别把读书不当回事。原来这也是个误会。传说没错,他确实有站着读书过久不支倒地的经验,也确实在一封有名的书信里提到自己“在树林中带着但丁,去泉水旁观鸟。回家之后就脱去灰尘满布的日常衣装,换上最华贵的外袍,以最恰当的姿态进入古人的宫廷……”但问题是我们该怎样解读他的行为,如果我们依今人的阅读习惯去看这些故事,自然会得出马基雅维利读书严肃得出奇的印象;可是若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考察,就会发现马基雅维利不特别,这根本是文艺复兴学者的典型。
首先,我们都太习惯坐着看书,却忽略了其他姿势的可能,例如前面说过的躺着读,以及直直地站着。
荷兰莱顿大学图书馆有一幅著名的画,年份标记为l610年,画的是当年的大学图书馆。
从中可见一排排的书柜,戴着帽子的学者穿梭其间。书柜前面有些突出的架子,高及肩膀,架上有斜放的木板。有些学者就立在那些架子前面,把书打开摊在斜板上阅读。这就是读书架了,有点像今天教堂里的讲道台。实际上读书架与讲道台都是中古修道院常见的器具,而修道院就是那个年代的学术中心,学者也几乎没有不是修士神父的,这些人看书讲道读圣经都习惯站立。当然他们也会坐下来看书,不过站着读书绝对是常态之一,不足为奇。
如今我们若要站着阅读,多半是在地铁或巴士里面,一手握着扶杆,一手持书。所以书本不宜过大,现代袋装书流行也与公共交通工具的普及有关。但在中古欧洲,一般学者研读的书籍,其尺寸可就大多了,绝对不适宜装在袋子里到处走,更不可能只用一只手去捧读,好在他们有读书架。到了马基雅维利身处的文艺复兴时期,其实也有了小巧的十六开本(Octavo),只不过这么轻便的书只适合但丁等“流行作品”,可以带到林中随处吟诵,不宜盛载柏拉图与西塞罗的玄思和雄辩。古典著作最好还是要有古典的形态。
马基雅维利的故事让我们看到当时书分两类,一类轻装简便内容可亲,怎么舒服怎么读;另一类则庞大华美而深邃,只合精研,如果像中古修士那样站着看就最显隆重了。读书的时候穿上一等绒袍,据意大利学者Guglielmo Cavallo考证,也是读希腊罗马名家经典的仪式之一,并非马氏一人的怪癖。
手
读书一定离不开手的动作。看看书的历史,就知道书的形态必然决定了手部动作的方式,读不同型制的书,双手的使用方式也有所差异。
古书的模样,从它留在今天语言上的痕迹,可见一二。“卷”、“篇”、“册”都是文本书籍的单位,尤其“卷”与“篇”,更被假设为一种意义自足完整的文本章节。一卷与另一卷之间,一篇和另一篇之间,要记的事要表达的意思,都应该有不一样的地方。其实,它们原本是书籍文献的形式和计量单位。篇指的是编纂在一起的竹简,一片片竹简,用绳索穿起来乃成一篇。如果用的绳子是牛皮所制,就叫做“韦”编。“孔子读易,韦编三绝”,一般认为说的是孔子读《易经》,一读再读,竟连编竹简的牛皮绳子都弄断了。尚要留意的是,比起用细麻绳做的“丝编”,牛皮制的“韦编”要来得更坚韧也更贵重,一般只用在最重要的书上,例如被奉为先王大典的《易经》。而“三”这个字在此是虚词,代表多的意思。所以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孔子这个贵族后裔,正在认真苦读装潢华贵的《易经》,翻来卷去,好好一卷竹简,一不小心就散落开来的狼狈。
自古以来,学者们普遍相信,“篇”是竹简的单位,“卷”是丝布制“帛书”的单位,也就是说用布帛做的书应该是一张张卷起来的。“图穷匕现”,画在帛上的地图卷成一卷,看的时候一手按在先揭开的一端,另一手推着剩下的一端渐渐推展(请注意“展”这个动作,就是当时看书的常见姿势),直到末端,凶器与杀意才一起暴现。但是按今天考古发掘所见,竹简确是以卷状存放,帛书却没有成卷的,它们全是折叠起来层层压着,或者对折或者四折六折。如果帛书的标准装帧就是折叠状,那么看它的动作肯定就不是看简书般地“卷”了。还是,它也有卷起来的时候,只是收藏贮存时才换了一种处置方法呢?
相应于中国上古年代,希腊人和罗马人看的书也是卷状的,拉丁文里叫做“volumina”(英文volume的来源),汉译“卷轴”。它与中国汉代之前的竹简帛书的分别就在那根轴子之有无。除了欧洲人的书有根轴棍外,虽然大家的书都呈卷状,但看的方法还是不一样的。第一个不同是文字的排列,汉字由上而下竖排成行,再从右往左刻写在一片片竹简上,读起来自然是用左手往左推好展露那未读的部分。但欧洲语文却是相反地自左而右一排排横写,所以他们的卷轴也正好得反过来读,用右手向右方舒展。第二个不同,在于看中国的书卷,是把一卷书慢慢摊展开来,看到最后书也应该就完全摊平了。可是欧洲卷轴,则是一边以右手退出未读的纸草,另一边用左手反向回卷读过的部分,于是看完一卷书它还是一卷书的模样;只是抄上文字的那一面从底面翻转到了外面,所以终卷之后还得像看完一卷录影带般地回卷。
无论中西,书卷的世代都过去了,我们现在看的书是一页页装订起来翻动迅速方便的“书本”(codex)。将来还会不会有另一种崭新的书籍样式,需要我们采用全然不同的肢体运动来配合阅读呢?又或者电脑和鼠标的到来就已宣告人类数千年“书本”年代的终结,好比当年它们终结了卷轴和竹帛一样?
我只知道,今天我们坐在电脑荧幕之前,手握“老鼠”上下推移,并以指尖点压,虽是前所未见的阅读动作;但那屏幕画面的移动概念却兜了个圈回到古代,文字成为一篇连续体,而非可以断开的页面。一篇文章看到一半若想回头翻查,就得往前卷动,英文叫做“scrolling”,正是罗马人阅读卷轴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