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主要研究现代中国文学及文化的学者,我在“国粹”、“国故”与“国学”这三个词语中,最能接受的还是“国学”。但或许是偏见,我始终认为“国学”这个词,是被“西学”倒逼出来的,因此带有浓厚的防御色彩,缺乏主动性与生长空间。最近十年,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学”变得炙手可热,可说是到了“无人无处非国学”的地步。
随着“国学热”的勃兴,其边界及内涵不断拓展,连我这样的门外汉,也都有机会凑热闹,贡献几句大白话。以下五点——国学不是口号、国学并非学科、国学吸纳西学、国学兼及雅俗、国学活在当下——权当迟到的祝福与期许。
国学是好东西,但不该是震天响的口号。因为,一旦成为口号,犹如漫天翻卷的大旗,必定旗下鱼龙混杂,招来很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湖骗子。当下中国,“国学大师”的头衔似乎比物理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等要好听得多。可我对于后者基本信任;对于前者则敬畏之余,不无几分疑虑——主要是搞不清楚其研究对象、工作方式及努力方向,因而不好评价其得失成败。
国学是大学问,但不该汲汲于晋升“一级学科”。几年前,若干出身经济学或自然科学的校长们联袂,振臂疾呼,希望国家将“国学”确定为一级学科,并授予专门学位。理由是,现有的文学、史学、哲学、数学、化学、物理学等分科方式,属于西方体制,无法容纳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这里不想正面立论,单说这“一级学科”与“博士学位”,同样也属于西方体制。除非恢复“六艺”、“四部”的分类方式,
或干脆回到秀才、举人、进士的科举考试,否则很难摆脱这种“影响的焦虑”。应某大报之邀,我正想参与讨论;一听说是反对设“国学博士”的,主事者当即表示,这文章可以不写了。
国学博大精深,但不该画地自牢。时至今日,我还是相信王国维的话:“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硬要将“国学”与“西学”做彻底切割,不说理论上不够圆融,实际效果也不佳。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如何看待新旧与中外,有过很激烈的争论;而日后对中国文化研究及建设作出更大贡献的,是《新潮》诸子,而不是《国故》诸君。
谈论国学,其视角有广狭之分,在“固守五经”与“兼及雅俗”之间,我倾向于后者。照理说,前者边界清晰,且渊源有自,容易做成“大学问”;只是因不接地气,很难茁壮成长。后者则“无往而不在”,兼及精神与物质、殿堂与市井、书斋与田野,更容易为广大民众接纳。说到底,热衷于谈“国学”的,更多动力来自政界、商界及大众媒体,而不是学院派。
最后一点很重要:国学必须活在当下。世人所理解的国学,大都是“中国固有的或传统的学术文化”。而晚清以降的中国文化,因其接受了西学的洗礼,很容易被剔除出去。这也是很多大学的国学院在确定研究对象时,将边界划到辛亥革命的缘故。这么一来,国学也就成了“博物馆文化”——很优雅,也很美丽,但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这是我最担心的。如何让中国文化重新“血脉贯通”,是每一个关心国学命运的读书人都必须认真考虑的。
在这个意义上,“国学”确实需要有“新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