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国难严重期间,本大学经停顿以后,能够以最短的时间,由积极筹备至于全部开学上课,并且今天第一次全体的集会,实在使我们感觉得这是很有重大意义的一回事。
这次承各位教职员先生的好意,旧的愿意继续惠教,新的就聘来教,集中在我们这个首都的学府积极努力于文化建设的事业,这是我代表中央大学要向各位表示诚恳谢意的。
本人此次来长中大,起初原感责任重大,不敢冒昧担任,现在既已担负这个大的责任,个人很愿意和诸位对于中大的使命,共同树立一个新的认识。因为我认为办理大学不仅是来办理大学普通的行政事务而已,一定要把一个大学的使命认清,从而创造一种新的精神,养成一种新的风气,以达到一个大学对于民族的使命。现在,中国的国难严重到如此,中华民族已临到生死关头,我们设在首都的国立大学,当然对于民族和国家,应尽到特殊的责任,就是负担起特殊的使命,然后办这个大学才有意义。这种使命,我觉得就是为中国建立有机体的民族文化。我认为个人的去留的期间虽有长短,但是这种使命应当是中央大学永久的负担。
本来,一个民族要能自立图存,必须具备自己民族文化。这种文化,乃是民族精神的结晶,民族团结图存的基础。如果缺乏这种文化,其国家必定缺少生命的质素,其民族必然要被淘汰。一个国家形式上的灭亡,不过是最后的结局,必定是由于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先告衰亡。所以今日中国的危机,不仅是政治社会的腐败,而最要者却在于没有一种整个的民族文化,足以振起整个的民族精神。
我们知道:民族文化乃民族精神的表现;而民族文化之寄托,当然以国立大学为最重要。英国近代的哲学家荷尔丹(Lord Haldane)曾说:“在大学里一个民族的灵魂,才反照出自己的真相。”可见创立民族文化的使命,大学若不能负起来,便根本失掉大学存在的意义;更无法可以领导一个民族在文化上的活动。一个民族要是不能在文化上努力创造,一定要趋于灭亡,被人取而代之的。正所谓“子有廷内,勿洒勿埽,子有钟鼓,勿鼓勿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其影响所及,不仅使民族的现身因此而自取灭亡,并且使这民族的后代,要继续创造其民族文化,也一定不为其他民族所允许的。从另一方面看,若是一个民族能努力建设其本身的文化,则虽经重大的危险,非常的残破,也终久可以复兴。积极的成例,就是拿破仑战争以后,普法战争以前的德意志民族。我常想今日中国的国情,正和当日德意志的情形相似。德国当时分为许多小邦,其内部的不统一,比我们恐怕还有加无已;同时法军压境,莱因河一带具分离而受外国的统治。这点也和我们今日的情形,不相上下。当时德意志民族历此浩劫还能复兴,据研究历史的人考察,乃由于三种伟大的力量:第一种便是政治的改革,当时有斯坦(Stein)哈登堡(Hardenberg)一般人出来把德国的政治改革,确立公务员制度,增进行政效能,使过去政治上种种分歧割裂散漫无能的缺点,都能改善过来。第二种是军事的改革,有夏因何斯弟(Scharnhorst)和格莱斯劳(Gneisnau)一般人出来将德国的军政整理,特别是将征兵制度确立,并使军事方面各种准备充实,以为后来抵御外侮得到成功的张本。第三种便是民族文化的创立,这种力量最伟大,其影响最普遍而深宏,其具体的表现便靠冯波德(Wilhelm von Humbaldt)创立的柏林大学,和柏林大学哲学教授菲希特(Fichte)一般人对于德国民族精神再造的工作。所以现代英国著名的历史家古趣(G.P.Gooch)认定创立柏林大学的工作,不仅是德国历史上重要的事,并且是全欧洲历史上重要的事,尤能使我们佩服的便是当年柏林大学的精神。在当时法军压境,内部散乱的情况之下,德国学者居然能够在危城之中讲学,以创立德意志民族文化自任。菲希特于一八0七年至一八0八年间在他对德意志民族讲演里说:“我今天乃以一个德意志人的资格向全德意志民族讲话,将这个单一的民族中数百年来因种种不幸的事实所造成的万般差异,一扫而空。我对于你们在座的人说的话是为全体德意志民族而说的。”现在我们也需要如此,我们也要把历史上种种不幸事实所造成的所有差异,在这个民族存亡危迫的关头,一扫而空,从此开始新的努力。德意志民族的统一,就是由于这种整个的民族精神先打下了一个基础。最后俾士麦不过是收获他时代的成功。柏林大学却代表当时德意志民族的灵魂,使全德意志民族在柏林大学所创造的一个民族文化之下潜移默化而形成为一个有机体的整个的组织。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这种有机体的民族文化,决不能确立一个中心而凝结起来;所以我特别提出创造有机体的民族文化为本大学的使命,而热烈诚恳的希望大家为民族生存前途而努力!
讲到有机体的民族文化,我们不可不特别提到其最重要的两种含义:第一,必须大家具有复兴中华民族的共同意识。我们今日已临着生死的歧路口头,若是甘于从此灭亡,自然无话可说,不然,则惟有努力奋斗,死里求生,复兴我们的民族。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在这个共同意识之下来努力。第二,必须使各部分文化的努力在这个共同的意识之下,成为互相协调的。若是各部分不能协调,则必至散漫无系统,弄到各部分互相冲突,将所有力量抵消。所以无论学文的、学理的、学工的、学农的、学法的、学教育的,都应当配合得当,精神一贯,步骤整齐,向着建立民族文化的共同目标迈进。中国办学校已若干年,结果因配置失宜,以致散漫杂乱,尤其是因为没有一个共同民族意识从中主宰,以致种种努力各不相谋,结果不仅不能收合作协进之功效,反至彼此相消,一无所成。现在 全国大学教授及学生,本已为数有限,若是不能同在一个建设民族文化的目标之下努力,这是民族多大的一件损失?长此以往,必至减少,甚至消灭民族的生机。人家骂我们为无组织的国家,我们应当痛心。但是我们所感觉的不仅是政治的无组织,乃是整个的社会无组织,尤其是文化也无组织。今后我们要使中国成为有组织的国家,便要赶快创立起有组织的民族文化,就是有机体的民族文化。
我上面就德意志的史实来说明我们使命的重要,并不是要大家学所谓“普鲁士主义”,而是要大家效法他们那种从文化上创造独立民族精神的努力!
我们若要负得起上面所说的使命,必定先要养成新的学风。无论校长教职员学生都要努力于移转风气。由一校的风气,转移到全国的风气。事务行政固不可废,但是我们办学校,不是专为事务行政而来的,不是无目的去做事的。若是专讲事务,那最好请洋行买办来办大学,何必需要我们?我们要认识,我们必须有高尚的理想做我们努力的目标,认定理想的成功比任何个人的成功还大。个人任何牺牲,若是为了理想,总还值得。必须能够养成新的学风,我们的使命乃能达到。
我们要养成新的学风,尤须先从矫正时弊着手。本人诚恳的提出“诚朴雄伟”四字,来和大家互相勉励。所谓诚,即谓对学问要有诚意,不以他为升官发财的途径,不以他为取得文凭资格的工具。对于我们的使命更要有诚意,不作无目的的散漫动作,坚定的守着认定的目标走去。要知道从来成大功业成大学问的人莫不由于备尝艰苦,锲而不舍的做出来的。我们对学问如无诚意,结果必至学问自学问,个人自个人。现在一般研究学术的都很少诚于学问。看书也好,写文章也好,都缺少对于学问负责的态度。试问学术界习气如此,文化焉得而不堕落?做事有此习气,事业焉得而不败坏?所以我们以后对于学问事业应当一本诚心去做,至于人与人间之应当以诚相见,那更用不着说了。
其次讲到朴。朴就是质朴和朴实的意思。现在一般人皆以学问做门面,作装饰,尚纤巧,重浮华;很难看到埋头用功,不计功利,而在实际学问上作远大而艰苦的努力者。在出版界,我们只看到一些时髦的小册子,短文章,使青年的光阴虚耗在这里,青年的志气也销磨在这里,多可痛心。从前讲朴学的人,每著一书,往往费数十年;每举一理,往往参证数十次。今日做学问的和著书的,便不同了。偶有所得,便惟恐他人不知;即无所得,亦欲强饰为知。很少肯从笃实笨重上用功的,这正是庄子所谓“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的弊病。我们以后要体念“几何学中无王者之路”这句话。须知一切学问之中皆无“王者之路”。崇实而用笨功,才能树立起朴厚的学术气象。
第三讲到雄。今日中国民族的柔弱萎靡,非以雄字不能挽救。雄就是“大雄无畏”的雄。但是雄厚的气魄,非经相当时间的培养蕴蓄不能形成。我们看到好斗者必无大勇,便可觉悟到若是我们要雄,便非从“善养吾浩然之气”着手不可。现在中国一般青年,每每流于单薄脆弱,这种趋势在体质上更是明白的表现出来。中国古代对于民族体质的赞美很可以表现当时一般的趋向。譬如诗经恭维男子的美便说他能“袒裼暴虎,献于公所”,或是“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恭维女子的美便说他是“硕人颀颀”。到汉朝还找得出这种审美的标准。唐朝龙门的造像,也还可以表现这种风尚。不知如何从宋朝南渡以后,受了一个重大的军事打击,便萎靡不振起来。陆放翁“老子犹堪绝大汉,诸君何至泣新亭”的诗句,虽强作豪气,却已早成强弩之末。此后讲到男子的标准,便是“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一流的人。讲到女子的标准,便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流的人。试问时尚风习至此,民族焉得而不堕落衰微?今后吾人总要以“大雄无畏”相尚,挽转一切纤细交弱的颓风。男子要有丈夫气,女子要无病态。不作雄健的民族,便是衰亡的民族。
第四讲到伟。说到伟便有伟大崇高的意思。今日中国人作事,往往缺乏—种伟大的意境,喜欢习于小巧。即论文学的作风,也从没有看见谁敢尝试大的作品,如但丁的神曲,哥德的浮士德;只是以短诗小品文字相尚。我们今后总要集中精力,放开眼光,努力做出几件伟大的事业,或是完成几件伟大的作品。至于一般所谓门户之见,尤不应当。到现在民族危亡的时候,大家岂可不放开眼光,看到整个民族文化的命运,而还是故步自封,怡然自满?我们只要看到整个民族存亡的前途,一切狭小的偏见都可消灭。我们切不可偏狭纤巧,凡事总须从伟大的方向做去,民族方有成功。
我们理想的学风,大致如此。虽然一时不能做到,也当存“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心愿。若要大学办好,学校行政自然不能偏废,因为大学本身也是有机体的。讲到学校行政,不外教务行政和事务行政两方面。关于前者,有四项可以提出:第一要准备学术环境,多延学者讲学。原在本校有学问的教授,自当请其继续指教,外面好的学者也当设法增聘。学校方面,应当准备一个很好的精神和物质环境,使一般良好的教授都愿意聚集本校讲学,倡导一种新的学风,共同努力民族文化的建设。在学生方面,总希望大家对于教授有很好的礼貌。尊师重道,学者方能来归。
第二是注重基本课程,让学生集中精力去研究。我们看到国内大学的通病,都是好高骛远,所开课程比外国各大学更要繁复,更要专门,但是结果适得其反。我们以后总要集中精力,贯注在几门基本的课程上,务求研究能够透沏,参考书能看得多。研究的工具自然也要先准备充足。果能如此,则比开上名目繁多的课程,反使学者只能得到东鳞西爪的知识的那般现象,岂不更为实在,更有益处?
第三是要提高程度。这当然是必要的,但我们如果能做到上面两项,则程度也自然提高了。我们准备先充实主要的课程,循序渐进,以达到从事高深研究的目标。
第四是增加设备。中大前此行政费漫无限度,不免许多浪费,所以设备方面,自难扩充。我们以后必须在这点上极力改革,节省行政费来增加设备费。这是本人从办清华大学以来一贯的政策。
讲到学校事务行政,自然同属重要。现在可以提出三点来说:
第一是厉行节约,特别是注重在行政费的缩减。要拿公家的钱来浪费,来为自己做人情,是很容易的事。现在要节约起来,一定会引起多方面不快之感。这点我是不暇多顾的,要向大家预先说明。
第二是要力持廉洁。我现在预备确立全校的会计制度,使任何人无从作弊,并且要使任何主管者也无从作弊。本校的经费,行政院允许极力维持,将来无论如何,我个人总始终愿与全校教职员同甘苦。大家都养成廉俭的风气,以为全国倡。
第三要增加效能。过去人员过多,办事效能并不见高。我们以后预备少用人,多做事,总希望从合理化的事务管理中,获得最大的行政效能。使每一个人员能尽最大的努力,每一文经费获得最经济的使用。
本人自九月五日方才视事,不及一月,而十月三日即已开学,十一日已全校上课,在此仓猝时间自然过着种种事实上的困难,使许多事未能尽如外人和本人的愿望。这种受时间限制的缺陷,希望大家能够有同情的谅解,不过今天居然能全部整齐开学上课,也是一件不容易而可以欣幸的事。希望以全校的努力把中大这个重要的学术机关,一天一天的引上发展的轨道,以从事于有机体的中国民族文化的创造。我们正当着民族生死的关头,开始我们的工作,所以更要认清我们的使命,时刻把民族的存亡一个念头存在胸中,成为一种内心的推动力;只有这种内心的推动力才能继续不断的创造有机体的民族文化,以完成复兴中国民族的伟大事业。愿中央大学担负复兴民族的参谋本部的责任。这是本人一种热烈而诚恳的希望。
民国二十一年十月十一日,于南京国立中央大学
(本文为罗家伦就任国立中央大学校长之后在第一次全校集会上对师生发表的演讲。演讲日期为1932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