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个有生命的有机体,它会生长,会发展;也会衰老,会死亡。文化,如果能够不断吸收新的养分,经常保持新陈代谢的作用,则古旧的文化,可以更新,即使衰老了,也还可以复兴。
历史上多少灿烂的文化,如巴比伦文化、迦太基文化、古埃及文化,在人类文化历史上,都像昙花般一现就销歇了,但也有若干文化,绵延不断,历久弥新,其间盈虚消长,是值得我们深长思索的。
大凡文化的发展,有两个重要的因素:一个是内在的,基于生活的需要,人类有种种生活的需要,为了满足这些需要,不得不想种种方法来创造,来发明,这是促进文化发展的一个动力。另一个是外来的,基于环境的变迁,环境变迁多半是受外来的影响,这是因为四周环境改变了,为了适应新的环境,就不得不采取新的适应方法,人类如不能适应新的环境,就不能在这环境里生存。我们从历史上看,这两个因素总是交互影响的。
中国文化是少数古文化现在还巍然屹立的一枝。它之所以能够如此,就是因为能不断吸收新的文化与适应新的环境。历史上较早的较显著的一个例子发生在战国。
战国时候的赵武灵王为了国家的生存,不管王公大臣和国内人民的反对,毅然采取了匈奴的服装(胡服)和他们的骑射之术(骑在马上射箭)。胡服和骑射都是外国的东西。他的叔叔公子成对此大表反对。他说:“臣闻中国者,圣贤之所教也,礼乐之所用也.远方之所则效也;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道,逆人之心,臣愿王孰图之也。”赵武灵王听了这席话,便自己亲自去向他叔叔说明。他说:“吾国东有齐、中山,北有燕、东胡,西有楼烦、秦、韩之边;今无骑射之备,则何以守之哉?先时中山负齐之强兵,侵略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围高阝,微社稷之神灵,则高阝几于不守也。先君丑之。故寡人变服骑射,欲以备四境之难,报中山之怨,而叔顺中国之俗,恶变服之名,以忘高阝事之丑,非寡人之所望也。”上面这段话,把公子成说服了。于是下令变服,习骑射。
胡服骑射的结果,中原出现了两种东西,一种是裤子,一种是骑射。中国人向来不穿裤子,裤子是从胡人那里学来的。我们推想大概在打仗的时候,要骑在马上射箭,没有裤子不大便当。骑射在战术上更是一个重大的改革。以前我们的箭是徒步的兵卒从地面发射的,也有站在战车上发射的。自从胡人那儿学得了骑射以后,战车便少用了,甚至于不用了。这是因为战车太笨重,在中原平地,没有山的地方,可以横行,可以打仗,但赵国(现在的山西)境内多山,战车在山里无法使用,所以非采取骑射不能抵抗敌人。从此以后,战争的方法起了革命性的改变,也保障了中华民族的生存。
骑射引进以后,马成了非常重要的一种工具,所以有“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之句。汉武帝在宫外好几千亩地里种苜蓿。天马是指西域来的马,阿拉伯古称天方,从那边来的马称天马。马要用苜蓿来饲养,所以要引进马,同时还要引进苜蓿。这时战车不用了,原来徒步的兵卒,现在已成了马上的骑士,从此军队的活动范围变得既广且远,运用也迅速了,因此战术便整个变了。
虽然胡服骑射是外面来的,但进来以后,就慢慢地变成了我们自己的东西了。我们内部长期发展和适应的结果,到汉武帝时,中国已经繁殖了不少的马,战术也变得高明了,所以能把匈奴逐出去。
汉武帝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国君,他一面发展中国的文化,同时发展军略,改进战术,文治武功,都极一时之盛。凭了新发展的战术,引军西向,把匈奴赶得远远的。历史上说:“匈奴远行,不知去向。”现在我们知道他们跑到欧洲去了,他们骚扰欧洲四百多年,结果把罗马帝国毁了。
所以外来的文化,如果能够采取适当,并适应本国的环境,是能够帮助解决本国问题的。进来之后,便成了我们自己文化的一部分,再经过相当时期的发展,便可以产生一种更高的新的文化。胡服骑射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外来的文化,固然可以刺激本国文化的发展,而本国的文化,受了外来的影响,也可以更适应环境。如果食而不化,便不会产生像汉代一样灿烂的文化。所以最危险的事情是只以为我们自己的文化好,对外国来的瞧不上眼,这是很危险的事情。知识不够识见近,往往患这种毛病。譬如义和团的事情,西太后以至于北方一班老先生,恨外国的文化,用中国义和团的符咒、刀枪想打外国人,结果一败涂地。我们不是说外国来的都是好的。外国来的东西,如果不能适应中国的需要,当然不会采取。外国来的东西对于中国有好处的,是拒绝不了的。
譬如我们的音乐,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国乐,大都是从西域外国来的,如琵琶。胡琴、羌笛,好多乐器,都是外国来的。中国原来的音乐,只能在孔庙里听见。许多人都不知我们现在所称的国乐,是受外国影响很大的。唐代的各种宫廷音乐,大都是西域来的。现在日本宫廷里还代我们保存了一部分。我们中国人并不都是守旧的,我们一向很愿意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我们这个民族能够这样长久存在,原因就是愿意向外国学习。
又譬如佛教,是从东汉时起慢慢地进来的,到唐朝大盛。从东汉到宋朝(从2世纪到11世纪)经过八九百年的工夫,佛教变成了中国自己的思想,与中国原有的儒道两家思想一直共存到现在。等到北宋的时候,宋儒起来了。宋儒是我们原有的儒家思想受佛教影响而产生的一种新思想,它把中国自己原有的思想改变了。所以近人把宋儒叫新儒学。
现在我们讲新儒学。我们现在称宋儒明儒之学为新儒学。新儒学有两派:一派以我国原有思想为主,所受佛教思想影响较轻,这派叫做程朱学派,程指程颢、程颐兄弟,朱即朱熹;另一派以宋之陆象山、明之王阳明为领袖,所以称为陆王派,这派受佛教思想较重,所含我国原来的思想较轻。我们至少可以这样说,陆王派对外来的佛教思想与中国本来的儒家思想是并重的。两派比较,则程朱一派较为侧重儒家思想一些,这是两派的分别。陆王一派到了明朝,佛教思想格外浓厚,这是受了禅宗思想的影响、陆王、程朱两派彼此互相诋毁,互相倾轧。陆象山曾作诗讥讽朱熹,他说:“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其实陆王与程朱两派,都同受佛教影响,不过轻重之分而已。
明朝末期,西洋耶稣会传教士来了,他们一面传布耶稣的教义,同时把西洋的科学也传了进来。科学思想与科学方法的传人,影响了清代的学风。有清一代,因为受科学的影响,考据之学,便成了清代学术的中心。
近代西洋文化的输入,初期是由日本转译而来,稍后才直接从西洋输入。自西洋文化直接从欧洲输入,中国文化就开始发生大变动了。这个大变动可以五口通商、割让香港作为起点。此后,外国的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殖民主义都一起汹涌地进来了。中国所受影响,也愈来愈厉害。1898年戊戌变法,就是康有为和梁启超想帮助光绪皇帝把中国彻底改革,实行西化,但因当时反动的力量太大,变法没有成功。到1900年(庚子年)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场反西化的义和团运动,他们想帮助清朝消灭外国人,所谓“扶清灭洋”,就是他们的门号。这事闯下了很大的乱子,从此以后,中国的国势,便一天不如一天了。
日本乘这个机会,用西洋文化来打我们,起初是甲午战争,我们被打败以后,便把台湾割让给日本。此后日本又继续不断向中国侵略。到第一次欧战时,日本的侵略格外变本加厉。所谓的“二十一条”,就是在这时候提出来的。后采凡尔赛和会想把青岛让给日本,消息传来,国内大表反对,学生反对得尤其厉害。这是一次纯粹的爱国运动。由这次爱国运动,导出了—次要求文化改革与社会改革的五四运动。五四运动之后,中国人的思想,便起了极大的变动。日本一连串地侵略,我们一连串地抵抗。后来革命军北伐,国民政府成立,与日本的冲突愈大。到1937年,日本开始大规模侵略我们,等到袭击珍珠港的时候,日本人把世界各国都打上了。一直等到中国八年血战,才在同盟国共同协力下,把这个远东侵略国家打败了。
所谓中华民族,本来由中国境内的各民族混合而成的。先秦时的记载中,就有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之称。居住在东部地方的叫夷,西部的叫戎,南部的叫蛮,北部的叫狄。这是我们历史上常常看见的名字,所谓蛮夷,所谓戎狄,都是异族的通称。这些异族,不但散居我们国境四周,而且还杂处在我们国境之内。所以在这种状况之下,我们只能以文化为中心,来教育他们同化他们。春秋时候,所谓“诸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夷狄而诸夏者则诸夏之”,就是这个意思。所谓夷狄,所谓诸夏,不是种族的差别,只是文化的异同。夷狄而接受诸夏文化的,则夷狄也是诸夏;诸夏而采取夷狄文化的,则诸夏也变为夷狄了。夷夏之分,本来如此。后来内部慢慢统一,就成了一个华夏大民族,一个中国统一的民族。
所谓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等称谓,是我们初期历史对外来民族的通称。到了汉朝,凡从外国来的就叫胡,或称夷了。到了唐朝,外国来的就叫做番了。所以我们常常称自己为汉人,称外国人为夷人。唐朝时自己称唐人,称外国人为番子。后来我们把自己的国土称为中国,旁的国家称外国。所以汉与胡、唐与番、中与外,都是中国与外国之别。
这些夷狄与中国本土民族相接触,外来的文化与原有的文化,因接触而彼此吸收,外国文化,经过中国吸收,便变为中国文化了。我们前面讲赵武灵王吸收胡人的战术、胡人的骑射,到了汉朝便发展成为一种新的战术。到了唐朝,吸收印度的文化,不但是佛教,还有从佛教带来的美术。印度美术含有希腊的成分,这是亚历山大征略印度边境时带来的,中国美术,尤其是雕刻内容都是深受影响的。外来文化的进入有两个途径,其一是由冲突与战争而进来的,其二是由和平的交往而进来的。因为战争而进来的像胡服骑射,因为文化交往而进来的像印度的佛教和希腊的美术。中国吸收了外国文化以后,经过一个时期的融合,就成了中国文化了。中国文化受它的影响,从此便形成了光辉灿烂的新的文化,这在历史上都是有史可鉴的。所以中华民族是吸收外来文化的民族,不是拒绝外来文化的民族。这是我们大家要知道的。能够吸收外来的文化吸收得适当,而且能够把它适应于中国,这是中国文化进步的一个重要的关键。
以前我写过《西潮》,那是讲外来的文化所予我们中国的影响,现在我在这本《新潮》里,要讲的是中国文化因受外来文化的影响,自己所生的种种变化。我们从历史上知道,每次外来文化输入以后,经过相当时间,一定会产生一种新的文化,这就是进步。
(本文选自关鸿、魏平编《现代世界中的中国—蒋梦麟社会文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