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盖生,淮阴师范学院教授,讲授、研究文学理论。出版文学理论专著四部,发表学术论文近百篇。
2000年,我在北大访学结束前,有一桩未了的心愿,即想拜访一次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那一代人健在的已经不多了。其实,人到中年的我,早已失去崇拜名人的热情,但是对季羡林先生的崇拜,却一直热情不减。这原因除了季老先生等身的著述和不可企及的绝学成就外,更主要的是季老先生独特的人格魅力和平易的处世作风。当然没见到季老前,对他的了解,主要是通过他的自传性散文和零散的趣事传闻。
据说,在北大百年校庆前,筹划要出一本关于对北大发展具有重要影响作用的北大人的纪念文集。其中,写早已人口皆碑的如蔡元培,马寅初等人,自然不成问题。就是对胡适,谁也不愿领命。虽然学界对胡适在中国新文化运动中的贡献已成定评,但作为百年校庆献礼的文字,却具有一定的政治意味。于是季老慷然请命,并说,胡适先生尽管曾和国民政府关系较近,但他主要还是个文人,他有文人的弱点和良知。可见季老的公正客观。燕园还传诵这样一件事。说八十年代季老担任北大副校长期间,新生报到他一般都亲自去接站。一新生见他衣着朴素,把他当作一般工作人员或老工人了,就毫不客气地说:“老师傅,帮我提着包。”季老宽厚地笑了笑,遵命了。第二天开学典礼上,那个新生突然发现昨天帮他提包的老师傅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季羡林教授、副校长,羞得无地自容,后来此事就流传下来。
在燕园一年,几次想拜访季老,但因自觉唐突而未成行。一天,上午没课,我带着相机到处拍照。走到朗润园,突然发现湖边长椅上坐着的一位老者很眼熟,仔细看去,竟是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因为季老的形象通过媒体早已熟读,当时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轻轻走过去,向季老深施一礼,做了自我介绍。季老对我这不速之客并不为忤,宽厚地笑了笑,随便询问一些情况,诸如学什么专业,是哪的人之类的。我清楚季老时间宝贵,而且机会难得,于是冒昧地问季老是否同意给他拍照并与他合影。季老没有任何迟疑地答应了。于是,我精心选好角度,给季老拍张像,然后请他的小保姆为我们合张影。我自知专业兴趣与学术层次都不足与大师对话,于是,就知趣地告辞了。
第二次见到季老,是在导师王岳川教授率领下,我们几个访问学者,会同王老师的几个博、硕生弟子一起拜访的季老。出于对季老的充分尊重,王老师出资请两位女弟子代买鲜花。我们一行在湖边聚集,专等鲜花一到,即前去拜访。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王老师跟季老约定的时间到了,于是决定先去拜访。
季老家住朗润园北侧的一栋三层灰色楼的一楼。在王老师的安排下,我们先进屋,然后去请季老。季老在一位和蔼可亲又高高胖胖的秘书陪同下,微笑着从对面单元屋走来(季老住两个单元)。季老依次和大家握手,然后请大家坐。在季老面前,一向尊严可敬的王老师又变成虔诚的后学晚辈,这无疑也是给弟子们一种示范。季老并不端大师的架子,随意拈一话题即聊,譬如流行歌曲啦,传统和前卫书法啦,等等。当有人问他所以取得这么辉煌的学术成就,有没有秘诀时,他只回答两个字:“用功”。
拜访结束时,大家依次和季老合影留念。由于室内光不足,需打闪光,而季老刚刚做完白内障手术,强光刺激是不好的。王老师担心地问季老感觉怎样,季老理解我们这些崇拜者的心情,平淡地说:“没大关系”。
当我们依次向季老告别后,想不到他竟送出楼来。这实使我们深受感动。正待我们挥手向季老道再见时,两个买花的小姐才到。一向尊严儒雅的王老师连忙快步跑向刚刚转身回屋的季老,这才把鲜红的玫瑰献给大师。于是,全体又在楼前与季老合影,才算结束这次拜访。通过两次拜见季羡林先生,我懂得了“有大乃容”四个字的确切含义,也对大师风范有了更直接的感受。
后来,陆续又看过一些季羡林先生所写的自传性文字,譬如《留德十年》、《牛棚杂忆》等,对他的了解更深入一些。《留德十年》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几个治学严谨、诲人不倦的老师,尤其是那位本来已经退休,但由于瓦尔德施密特教授被征入伍,以逾古稀之年自愿承担教他吐火罗文的西克教授。用季先生的话说:“他是我平生所遇到的中外各国的老师中对我最爱护、感情最深、期望最大的老师”。再就是他的女房东——那位在战乱中,与他几乎是相依为命善良、和蔼、慈祥的老太太。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趣之事,譬如在二战结束时,季羡林听说民国政府给他们留学生一笔回国路费,他便去公使馆索要,经过一番周折,公使终于承认有这笔钱,但是临出门,反复叮嘱他不要和别人说,季羡林则恶作剧一样地逢人就讲,使公使无钱可贪,等等,其实这些事更见季羡林的性情。
看他的《牛棚杂忆》就不这么轻松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年的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部的学部委员,一级教授,后来被称为“国宝”、“国学大师”的季先生,在“文革”中竟遭受长达数年的非人折磨,甚至几乎自杀。而助纣为虐、落井下石的还有他亲自留校的嫡传弟子。我这才读懂了我们去拜访他时,他那淡漠玄远近于木讷的表情。那是历经劫难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越,那是对当下浮泛辉煌的警惕;那是对锦上添花式崇拜的清醒。我最喜欢季羡林的一句话是“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他的《牛棚杂忆》完全可以印证这一点。表面看,这句话要求不算高,但是真正做到,其实也不容易。在他写自己被打成黑帮时,那些对他无来由施虐施暴,以宣泄病态心理的种种丑行,还有他曾经对之有恩,却落井下石的弟子们,虽然按耐不住的愤怒与藐视,却始终不言其名,就是“真话不全说”的最后诠释。所以在我看来,大师不大师并不完全在于学术上贡献的大小,而在很大程度上,是人格是否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