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还是学生的我在书店“新书架”上看到一本《沙恭达罗》,作者伽梨陀娑,译者季羡林。这是一部诗剧,讲的是古代印度国王豆扇陀与静修林修女沙恭达罗的爱情故事。此前,除了读过泰戈尔的《园丁集》《飞鸟集》,我没看过印度其他的文学作品,所以被发生在佛国的这个爱情故事吸引,便买了下来。回家后细读,又发现其译文之朴实无华、优美流畅是自己以往所不曾见到过的。从此我记住了季羡林这个名字。
1987年,女儿考入北京大学,燕园成了我每次进京开会必去之地,而且每次都会在未名湖畔逗留几个小时。朗润园是我在湖边散步必经的圣地,每当经过这里,都会朝13号小楼望一望,我知道那个把《沙恭达罗》介绍到中国来的季先生就住在这里。
1999年6月5日,我因公到北京,女儿于6月5日晚陪我去北京音乐厅看了场普希金诗歌音乐会。次日我到北大办事,但尚未到上班时间,约见的两位教授还没有到,我便习惯性地来到未名湖畔,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暮春初夏,北京天朗气清,心情实在好极了。我从书包里取出昨晚诗歌音乐会的节目单,一边低声吟诵,一边回忆着名家朗诵时的情景。
念毕,我将节目单合上。这时,身后的一只手又把节目单最后一页翻了回去,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季羡林先生。我赶忙站起来行礼,一边扶季先生在长椅上坐下,递上节目单。季先生边翻看边说:“昨天我也接到了邀请与会的入场券,年纪大了,夜行不便,就没有去。听说江主席和李岚清副总理都去了!”当季先生知道我和女儿是花400元买票入场的,先是诧异,继而又大加赞赏,感慨地说:“中国人的普希金情结为什么这么浓?”并说:“我也是一个普希金爱好者,上大学时是个普希金迷。当年我在哥廷根大学读博士,曾认真地研究过普希金。普希金的许多诗都能背下来,特别喜欢他的《皇村怀古》《致大海》《自由颂》《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叶甫格尼·奥涅金》,还有就是《墓志铭》和这首《纪念碑》。”
就这样,我因普希金而认识了季羡林先生。
交谈中,我告诉季先生我40年前就因《沙恭达罗》而知道他,1987年后,每次去北大看女儿都会在朗润园附近逗留。季先生接过我的话高声说:“那为什么不来找我呀?谈谈《沙恭达罗》就是一个很好的敲门理由嘛!这本书还在你手里吗?文革中破‘四旧’时没有被抄走?”我告诉季先生,由于学生的帮助,《沙恭达罗》也在,我还经常看。
季先生激动地说:“40年过去了,1959年这本书付印时,只印了千余册,可能大部分都进了图书馆,书店很少见到。没想到一个中学生还买了一本,而且还保存到现在。《沙恭达罗》本来印数就少,经文革一折腾,还不在民间绝迹?所以40年来从未有人向我提起《沙恭达罗》?你是一个例外。我为什么要译《沙恭达罗》?因为它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因为它的作者伽梨陀娑在世界文学史上有重要影响。”最后,季先生将关于《沙恭达罗》的谈话引向读书问题:
“现在真读书的人不多,‘读书’被‘查资料’取而代之了。网上的东西粗制滥造的多,常识性的错误随处可见,一些人在拼凑文章时往往将网上错误的东西也当作宝贝引用,令人啼笑皆非。现在我不带研究生了,但还常有学生带着他的博士论文来征求我的意见,洋洋十数万言甚至数十万言,一看就知道是个‘文抄公’,我对他说,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都看,我只看你的观点、你的认识、你的贡献部分请你指给我。许多学生因此而非常难堪。为什么论文中没有自己的东西?因为根底浅;为什么根底浅?因为不读书。”
对于季先生将“查资料”与“读书”加以区别,我没有弄明白,便请季先生深入地谈一谈。先生说:“‘读书’与‘查资料’首先是动机不一样。查资料目的明确,一本书、一篇文章,对我有用,它就是资料;读书是潜意识的,它只是人们在求知欲驱动下的一种精神需求。其次是方法不一样。查资料只看书中对自己有用的知识;读书时视书为一个整体,有用无用,读后自知。再就是效用不一样。查资料是一事一查,事情做完了,资料的价值便消失了;读书并非为了办事,正因为它是精神需求,人从读书中(而不是从查资料中)获得的东西会一直储存在脑子里,其效用将伴随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