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从上个世纪30年代初到90年代末,于安澜先生为我国的学术文化与教育事业辛勤耕耘了近70个春秋,在音韵、文字、训诂、古典诗词、美术、书法、篆刻诸领域都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遗产。河南大河报以《一生淳朴于安澜》为题连发三版长篇,本刊特予推送。
一、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于安澜先生本人最满意的一张照片 张如法摄
引子
他是一位著名教授,著述宏富,影响深远。他一点也不像教授,衣着素朴,十分“土气”,常被人当成烧锅炉或看大门的老头儿。在开封街头,有人问他在哪个单位干活,他说是“开封师院”,别人便会说:“看大门挺辛苦的吧?”
他是书画大家,名声远扬,小篆更是端庄厚重、连绵流畅,堪称河南第一。开封包公祠的重修碑记、画圣吴道子故居的重修碑记文,都是他所撰写,那碑文写得宏阔缜密,公允肃穆,深受赞誉。在他生前,慕名求字者不计其数,他有求必应,却从不卖字,即使贵重点的礼物也从不收受。“字债”虽多,他却从不应付了事,每一幅字都用心用力,一丝不苟,自认为“对得起人”了才拿出来。
一位挚友深为他的淳朴所感,想为此写一篇文章,他却一口谢绝了:“我不要名,文章登出来,就有人来向我要字,我现在老了,写不动了,难以完成任务,对不起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时代的“落伍者”,尤其是在金钱问题上。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看到一个官员因贪污几百万元被判处死刑的新闻,他很不理解:“这个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我身上有几十元钱,一直都花不完。”
他就是于安澜,河南大学教授,一生淳朴,勤奋节俭,为天地惜物。
于先生辞世十多年了,他的事渐渐不为人记起。近日,我们在开封寻访他的生前故旧及家人,对他的成就和个性深为感佩。
“他不要名,不要利,在有些人看来似乎十分迂腐可笑,但我分明看到了他胸中跳动的一颗鲜红、纯洁而又童稚的心!”于安澜生前的忘年交张如法教授如是说。
“勤俭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勤能补拙,俭可养廉。在我父亲漫长的一生中,始终贯穿‘勤俭’二字。这是他留给我们最好的遗产。”于先生之子于蕴山在回忆文章中这样说。
的确,于安澜是博雅的学者,著名的语言学家、美术史家,一生著述甚富,而最能体现他学术成就的,首推《汉魏六朝韵谱》。当年此书一出,当即受到钱玄同、罗常培、王力等大家的推重。成名已久的国学大师钱玄同撰文说:“此国音史上最无办法讲述之一段,先生竟竭数载之力,一一为之疏通证明……先生对于古音之贡献,多发前人所未发,弟真欢喜赞叹,莫可名状!”
至情至性的钱玄同自称为“弟”,呼于安澜为“先生”,其实那年钱玄同已50岁,而于安澜仅34岁。
范文澜打开文字学之门
于安澜,豫北滑县人,生于1902年,本名海晏,字安澜,后以字行。他18岁才上中学,此前一直在家读书。如今有不少家长让子女在家上学,对于他们来说,于安澜的经历,或许可以作为借鉴。
于安澜的父亲信奉“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对子女教育主张中西并进。清末民初,书店已出售各种新式学校教科书,有国文、修身、格致、历史、地理、图画等,于家先请简易师范毕业的新式教师,学了三四年的新教科书。然后又聘请了滑县的“案首”(即考过全县第一名的秀才),讲授《四书》、《左传》和《古文观止》等,同时学做文言文。1920年,18岁的于安澜以同等学力,考入省立汲县中学。
由于比一般小学毕业的同学更具旧学根底,于安澜的作文写得很好,深得国文教师范文澜的夸奖,作文常被作为范文,装进镜框悬挂在教室,他因此上国文课尤为用心听讲。后来成为著名史学家的范文澜知识渊博,一次他讲解“风暴”的“暴”字,分析说“日出共米”,是一个人用双手把米捧出来放在太阳底下,合四字会为一个意思:晒。这个分析为于安澜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野,从此他才知道每个字都有他的构造方法,由此启发了他对文字的兴趣,他后来回忆说:“范师的教导,使我走向文字音韵之路。”
不仅国文,于安澜对英语、数学等课程,都十分用功,每学期期末考试,总是名列前茅。当时中学学制四年,他在八个学期中,七次名列年级第一,得以免去学费和讲义费。同学开玩笑说:“你是不再求进步了,能保住地位就心满意足了。”
1924年夏天,于安澜中学毕业。这时中州大学(后改称河南大学)已建立一年,为了吸引优秀生源,与各中学约定保送标准:四年平均成绩85分之上者,可以免试上大学。按照这一约定,汲县中学两名学生获得保送资格,其中之一就是于安澜。
当时河大师资十分整壮,冯友兰教哲学,郭绍虞教文字学,嵇文甫教诸子,董作宾是兼职的改作文老师。除在课堂上聆听几位大师教诲之外,于安澜的课余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这个时候,梁启超、胡适等人各自为学生开出了必读书目,于安澜找到了读书的方向,他翻览乾嘉学派诸老名著,圈点《说文》、《尔雅》,诵读玩味诗歌骈文,在河大的校园里遨游书海。数年苦读,为他后来的治学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26年、1927年,战争波及中原,学校深受影响,更因财政极度紧张,请不来教授,于安澜因此一度休学,至1930年方修满学分。
离开河大后,于安澜先后在信阳省立三师、沁阳省立十三中任教,1932年暑假,他负笈北上,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在风景幽雅的燕园,他正式走上学术之路,一出手就是无比繁难、令众多学者望而却步的汉魏六朝音韵研究。
家乡奖学金助飞学术梦想
在河大读书期间,于安澜曾参加开封老辈组织的衡门诗社,每月跟老先生们作诗传观。其间,在和南社老诗人邵次公论学时,他萌生了研究汉魏六朝音韵的想法。在燕京大学开始此课题时,刘盼遂、刘子植等先生都认为这一时期太长,作家尤多,任重道远,让人只能望洋兴叹,非他一人能搞出边缘,劝他找个小点的课题来做。
古代音韵是乾嘉学派研究的重点,经顾炎武、江永、段玉裁、王念孙直至章太炎等前贤的努力,上古韵部已相当清楚。中古韵部则有《切韵》、《广韵》在,但先秦古韵如何演变到唐韵,却仍无人知晓。钱玄同先生曾对此深感无奈:“廿年来在各大学讲述《国音沿革》一课,感到最无办法者,即为汉魏六朝一段。此段材料之多,过于先秦远甚,只因未经前人整理研究,故未知其与前之先秦及后之隋唐异同若何,且未知两汉到晋宋以下当分两期抑三期,更未知各期之部类若何。”钱玄同曾有意发愤研究这一段音韵,却由于各种原因未能动手,后来年事渐衰,“自念此后衰朽余生,恐不能从事于繁冗之工作于深湛之思考,此一段古音我将毕生不能明了矣!”
经老师劝告,于安澜自然知道这项研究之繁难,也领会老师们的好意,但他正值三十出头年纪,年方盛壮,精力充沛,不怕吃苦不怕繁难,遂决定奋力一试。他的方法是就作品摘录韵脚,先录诗韵,再录赋韵,摘录后再做归纳类聚。
这是项空前繁难的研究,必须心无旁骛,不为衣食担忧分心。于安澜的运气很好,就在他的研究开始之时,河南省教育厅推出了研究生奖学金制度,在全国各地就读的河南籍研究生,每年都可以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呈报,评定等级后发给奖金。从事研究的前两年,于安澜分别获得了400元、600元的研究奖金,第三年,他又获得了燕京大学哈佛国学研究所的500元奖金。在当时,这1500元可是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于安澜不但可以全身心投入研究,甚至还帮助小妹完成了天津女师的学业。
历经三年潜心研究,当初被认为无法完成的《汉魏六朝韵谱》写出了清稿,1936年5月,由北平中华书局印刷出版。
此书的出版,在语言学界引起了广泛的好评。尤其一向为这段古代音韵困扰的钱玄同,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何图衰年,忽睹大著,此国音史上最无办法讲述之一段,先生竟竭数载之力,一一为之疏通证明……弟真欢喜赞叹,莫可名状!”
同样在进行此项研究的王力先生,对于先于他完成的研究成果,提出中肯意见的同时,给予了由衷的赞叹:“这是呆板的工作,同时也是难能可贵的工作。费三年时间,独立以成此书,其毅力非常人所能及……如能再加董理,将成传世之作。”
《汉魏六朝韵谱》一出,就成为古代音韵研究的重要著作,陈寅恪、王力等的论著,都曾多次引用这本著作。上世纪70年代,日本也影音出版该书。
这本书出版后,销路甚好,各方评价也很高,中华书局来了兴致,询问于安澜有无其他著作,希望继续合作。
书局的这一问,使于安澜另一部重要著作《画论丛刊》得以问世。这部著作后来成为美术院校研究生必读参考书。
二、业余爱好成就美术史家
引子
1962年,开封师院中文系办公室。一封来自北京的信件,让系主任李嘉言颇为惊讶和疑惑。
这是一封教育部的邀请函,该部要组织一个小型会议,审查浙江美院王伯敏教授编写的《中国绘画史》,邀请中文系于安澜教授前往参加。
那个年代,学术探讨活动极少,教育部组织的跨省研讨更少,但李嘉言教授感到惊讶不是因为这些,令他疑惑的是,于安澜是教古汉语的,美术方面的高层次研讨会怎么邀请他?找到于安澜,他连声问:“是不是搞错了?”听了于的解释,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美术史研究一直是于安澜的“副业”,1937年,他的《画论丛刊》在北平出版,与余绍宋的《书画书录解题》、黄宾虹的《美术丛书》呈三足鼎立之势。他与余、黄一起,被视为美术史研究三大家。1960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再版了《画论丛刊》,这本书被定为全国美术院校青年教师和研究生的必读之书,并传播海外,成为中国美术研究者案头的必备典籍。
于安澜是个极端低调的人,再加上被历次运动整怕了,他对这项“副业”绝口不提,学校的同事们对他这方面的成就毫不了解。正如张如法教授在《于安澜先生素描》中所说:“我敢说,知道于安澜是艺术史家的,在(上世纪)50年代外国的要比中国的人多,在60年代京、沪、宁、浙、粤的要比河南的人多。”
业余爱好一不小心做成了大学问,“票友”一不小心成了专家,这似乎并不多见。说来有趣,引导于安澜走向美术史研究的,是一连串的偶然。
一串偶然打造美术根基
美术最初的兴趣,与一条家规有关。
于家的家教甚严,不准孩子到外面玩耍,现在看来,这条家规很不近人情,但当时却无意中让幼年的于安澜爱上了美术。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在田野里疯跑,于安澜就常在院内屏门下看堂姐绣花,堂姐很有艺术天赋,刺绣技艺极为出色,各色丝线在她手里舞弄,一会儿就连缀成生动的线条,再连缀成蜂、蝶、花朵,栩栩如生,煞是可爱。刺绣的过程深深吸引了于安澜,他常常安静地一坐半天,看着一幅绣品在堂姐的手中完成。晚年时,他回忆说,“由此便在幼小的心灵中播下喜爱美术的种子”。
他的家乡滑县,是个人文积淀深厚的地方,前几年,其木版年画在抢救民间文化遗产时被发现,中国民协主席冯骥才为之赞叹不已,称为“一个惊人发现”。
在于安澜的时代,滑县的乡村艺术更是古朴、鲜活,无处不在。每逢年节,他随家人走亲访友,被各家不同的年画深深吸引,总是仰脸观看,细细品味。
当时农村货郎担上,已有各种画着花鸟的“洋颜色盒子”,是上海、天津的外国工厂印刷的西洋画法,尤为逼真生动,令他痴迷不已,追着货郎担看。
就在这个时期,一个乡村画家又走进了他的生活。那是他的表哥,因家境破落,当了个画匠,成为滑县有名绘画高手,在各乡游走卖画,常到于家留宿,画扇面供给扇铺。每逢表哥画画,于安澜就在他身边看他勾描设色,学会了一些绘画的基本常识。
有了这些根底儿,上中学后于安澜的图画成绩就远超一般同学,因此深得图画教师仝伯高赏识。到夏季的时候,很多人来找仝伯高求画扇子,老师忙不过来,就让于安澜代笔,每每让同学们欣羡不已。仝伯高是画恽派花鸟的,经他指点,于安澜又学得一些技法。
在河南大学读书期间,于安澜又有幸得到了著名画家陶冷月的亲炙。那年陶冷月自上海北上华山写生,路过开封时,去河大看望暨南大学旧同事林一民教授。林一民将他介绍给河大校长黄际遇,黄校长非常喜爱陶冷月的画,极力挽留他在河大短期任教。
陶冷月原名善镛,以画月闻名画坛,一外籍教授称他为”ProfessorColdMoon”(意即冷月教授),他以后也一直以此为名。他善于表现云月韵味,特别善于画月色朦胧中的景物,技法特别,有独特的艺术风貌。于安澜等数十位河大学生选修了他的课,并在他指导下组织了画学研究会,定期举办美术展览会。由于安澜基础好,当时又读大三,是高年级生,因此被推举为研究会会长,与陶冷月接触较多,受教也最多。
当时的大学,没有编制、档案、房子等限制,教师在全国范围流动,学校常有些意想不到的教授前来任教,学生因此受益。就于安澜而言更是如此,他在音韵学和美术上的成就,都与此有关。毕业不久他偶然因事返校,至交好友、滑县老乡尹达告诉他,新来一个邵次公教授,诗词名家,学识渊博,应前去拜谒。于是他当晚饭后即带着诗词作品前去请教,邵次公看了他的作品,鼓励备至,并纵谈当时名家。于安澜又谈到想去北京报考研究生,但研究题目尚在考虑中。邵教授当即提出,汉魏六朝时期韵书散佚,应行补之。得此点拨,于安澜才确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此后以《汉魏六朝韵谱》扬名立万。而陶冷月的到来,则使他在美术上大为受益,为日后的美术创作和研究增益了根基。
中华书局促成《画论丛刊》
于安澜对中国美术史的寻迹和研究,也有一些偶然的因素。弱冠结婚后,他常到岳父家拜贺,岳父家中堂悬挂的山水四屏轴风格独特,极具水准,令他流连赞叹,痴痴观赏。此后每逢寒暑假返乡,他都会借来临摹学习。岳父见他如此酷爱此画,干脆送给了他,令他大喜过望。
于安澜自临摹此画入手,不断揣摩古人作画理论和技法,技艺不断精进。因喜欢这画,他对画的作者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位画家叫姜筠,其人其事于安澜本毫无所知,但他生性好刨根问底,曾给北大教授写信询问,也曾拜访名画家请教,更翻阅美术书籍和野史笔记,终于弄清了这位画家的生平事迹、绘画作品及风格特色。而从这位画家入手后,他对中国绘画理论发展史又产生了浓郁的兴趣,开始系统搜集、梳理中国美术史料,并研究中国美术发展的规律,积累了大量的资料,而他的古文字根底、他的绘画实践,使他从事这项工作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1936年,他的《汉魏六朝韵谱》由中华书局出版,学术界评价很高,书的销量也很好,中华书局不由对这位学术新人大感兴趣,询问他还有何著作,希望仍与他合作。于安澜就将多年来收罗的论画著作数十种目录开给中华书局,提出可按时代排列编为丛书,选择较早版本互相校勘,加以征引有关资料,并搜集作者事略和校勘记,编一种既专且精的论画丛书。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国学潮回归之时,美术界对古代绘画理论也大感兴趣,中华书局看到了于安澜的设想的价值,于是双方重订出版之约。经几个月精心编撰,《画论丛刊》书稿成,1937年5月该书出版。齐白石、萧谦中为之题签,史学家兼国画泰斗余绍宋,画学权威、中华书局编辑郑昶为之作序。余绍宋在《序》中做出了高度评价:“兹编所辑虽广,而抉择矜慎,实为从来丛刊所未有。得此一编,于古今画学源流与其要旨粲备无遗,洵可为后学之津逮矣。”
《画论丛刊》选入了自宗炳的《画山水叙》至蒋骥的《传神秘要》共五十余篇,扼要地集中了中国绘画理论的精髓,各篇作者虽有时代、风格、文理重点的不同,但在诸多方面一脉相承,而各有独到之处。如在山水画方面,关于四时景色特征、季节与色彩之关系的论述,可看出古人思考之深邃、写生观察之精微。“中国绘画传统丰厚而深奥,须要有心志者去挖掘,怎样继承与弘扬,也可以在诸代画论中找到答案,即要摆正师人、师迹、师造化的关系,才能在实践中有所发现,有所创造。”这是广州美院院长郭绍纲教授阅读《画论丛刊》时的感悟。
郭绍纲认为,自己得到《画论丛刊》,是人生一大幸事。1960年夏,郭绍纲从俄罗斯留学回国,在北京停留,行将到四川结婚。而此时于安澜的《画论丛刊》刚刚由人民美术出版社重新出版,在北京工作的一对老同学就买了这套书,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他。翻阅书目,郭绍纲发现这是一项关于中国画学纵横全面而系统的研究成果,顿时爱不释手。从那时起,这套书就成为他经常翻阅、学习的书籍,“四十多年来,还没有一本书像《画论丛刊》那样使我爱不释手。”
1981年深秋,郭绍纲应河大美术系之邀到开封讲学,并举办个人作品观摩展,始于心仪二十多年的于安澜相识。其时于安澜已八十高龄,仍热情出席讲座、参观画展,并设家宴请郭绍纲相聚,两人遂结为忘年之交。
“师翁画论编,习久悟翻然。
本末易颠倒,形神难备兼。
讲学数日客,领教一席间。
厚待勉新辈,念深唔蔼颜。”
这是郭绍纲返回广州后,向于安澜表达谢意并祝贺新年的诗作。随后郭绍纲还不顾工作繁忙,利用节日为于安澜创作了一幅肖像画托人送到开封。于安澜则先后将自己八十高龄后出版的《画品丛书》、《画史丛书》寄给郭绍纲。
1995年春,郭绍纲应邀到山东讲学,还专程拐到开封,前去探望于安澜。其时,于安澜已94岁高龄,仍与郭绍纲谈笑风生,互赠画作,其乐融融。
三、从不收”润笔”的书法大家
安澜先生墨迹
引子
河南大学老校区西南,一条叫文华北街的小路安静悠然,张如法、徐明霞的家,就在小街旁河大教工宿舍楼的五楼。一进家门,张教授夫妇热情、温雅的笑容,就让人如处春风之中。张家里的陈设十分简朴,但知情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对聪慧善良的人,这是一个浪漫温馨的家。
张教授夫妇都是上海人,已在河南生活了50年,去年八月,他们的婚姻已成“金婚”。他们相识于华东师大,那一刻,徐明霞拿着一叠稿子站在黑板报前,“短袖衬衣蓝色短裙,两条长辫子,年轻清纯得像中学生”。
不久,他们相知、相爱了。那年,张如法大四,徐明霞大一。
当时华东师大是全国三大重点师范院校,每年集中支援中西部一个省份,1958年是去新疆,张如法毕业的1959年,是号召到河南去,这位理想主义者早就在期待这样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当即报了名。
对于张如法的选择,徐明霞“没有二话”,这让张如法十分感动:“我想终身就与这个女孩为伴吧,难得的温柔清纯又大方,不计较一切,只有‘爱情’两字。”
三年后,华东师大特意要了一个河南指标,徐明霞告别上海,被分到开封铁中工作。两个人在开封安了家,虽然生活艰苦,却因爱情显得不同,“家不富,人很累,但是很有幸福感”。
后来,一个偶然的契机,让夫妻俩和于安澜熟识起来。铁中一位老师的父亲在加拿大,想寻找书法家靳志的后人,那位老师就请徐明霞、张如法帮着询问。靳志是河南最后一个进士,后来成为见过斯大林的外交官,不过当时张如法对此人一无所知,天性热情的他便去拜访于安澜先生,请他提供线索。这下问对了人,于安澜与靳志是多年的老友,他详细介绍了靳志的情况,并将靳志为其书写的四条屏送给张如法“研究研究”。
经过这次交往,张如法夫妇和于安澜熟悉起来。尽管相差30多岁,但他们有太多相似之处:纯朴、善良、勤勉、严谨,一旦熟识,很容易结为亲密的朋友。此后张如法常去于家,他喜欢摄影,于安澜晚年的照片,大都是他拍摄的。安澜先生的高行懿德、逸闻趣事,如法先生最为了解。坐在张家简朴的书房里,听如法先生和夫人娓娓道来,一个勤奋、纯朴、为天地惜物的于安澜,在我们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一生勤俭为天地惜物
于安澜教授学识渊博、著述宏富,但他一点也不像教授,在开封街头,常被人当成烧锅炉或看大门的老头儿。
这并不是因为他不修边幅,相反,他总是穿得干净整齐,即使大夏天也不信“天热无君子”之说。被误认是因为他常年布鞋旧衣,十分朴素。“于先生有着河南人淳朴的本质。”张如法教授说,“他一生谦虚谨慎、艰苦朴素。”
于安澜的这种生活习惯,原本是为生活所迫。
抗战爆发后,于安澜没能及时撤离北平,在那里困顿了两年,得知平汉路火车通至卫辉,才得以乘车回归故乡。他的家乡离县城八九十里,已成游击队活动区域,局势基本稳定,他就在家乡隐居起来,以教读子女打发岁月。这位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学者,因战争脱离了学术环境,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1946年,河大回归开封,于安澜应邀回母校任教。但不久内战爆发,物价高涨,人心惶惶,后来他
又随河大南迁苏州。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到武昌教育学院、新乡平原师范学院任教,1955年院系调整时,他再次回到母校河南大学任教,随后在历次运动中遭受冲击。直到改革开放后,生活才安定下来,学术研究才得以正常进行。即便如此,1937年之后,于安澜也没有放弃学术事业,他笔耕不辍,写出了《说文分类简编》、《古书文字累辑》、《诗学辑要》、《画史丛书》等著作。
这段岁月是极其艰难的。在家乡隐居期间,他不善经营,只是守着分家后的100多亩田地过活,那六七年,天灾人祸不断,家里常常吃红薯叶度日。内战之时,生计也是艰难。新中国成立后,他的收入比较稳定,但先后有子女在政治运动中受到迫害,三代八九口人都要靠他的工资生活。为生活所迫,他不得不俭,长此以往,便成了习惯,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讲吃,不讲穿。老人生性乐观风趣,喜欢旅游,却常常无钱外出,就把珍藏的各地风景名胜画片装订成册,北京故宫、杭州西湖、苏州园林、桂林山水等尽收其中,自谓“卧游五岳,坐拥百城”。
到了晚年,生活不再窘迫,他仍十分节俭,只爱粗茶淡饭,家人给他买了好吃的,他会切碎了分给大家,自己只略略品尝,知其味而已,决不纵口腹之欲。有个头疼脑热,只买上几服汤药治疗。1993年,他高烧不退,怀疑是肺癌,家人带他去一家部队医院治疗。到了医院,他看到给他安排的是单间病房,说什么也不住院了,经医院院长劝说,才勉强住了院。但随后的几天,他仍十分不安:“这样住下去,要花学校多少钱!”在他的坚持下,家人只好办了出院手续,回家用汤药治疗。于安澜的心情倒放松下来,病情奇迹般地好转了。
“他是为天地惜物。”于先生的儿子于蕴山感慨说。
生活如此节俭的老人,却有着难得的另一面,他对金钱看得很淡。在晚年,他书名很盛,前来求字的不计其数,有达官名流,也有工人农民,不论亲疏,他有求必应,从不拒绝,并且从来不收“润笔”。那时候,书画的价格已经越来越高,但他却浑然不觉,从不起念。
有人喜欢你的字,应该写给人家
于安澜一生坚持用毛笔书写,长年不离文房四宝,平生以蝇头小楷赋诗作文、著书立说,这使他的书法功力异常深厚。河大艺术学院教授贾涛介绍说,于先生研习书法,只是把它作为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治学之余的一种调剂,从来没有想过出名成家。正鉴于此,他的书法创作才多了一些静气、平和,愈发显得高雅隽永,古朴浑成。
他擅长多种书体,尤以小篆为精,这得益于他深厚的文字学功夫。“于先生的篆书属于规整端严一路,对称工细,藏头护尾,一丝不苟。结体稍呈长方而不过分夸张,宁谨勿放,显得清雅理性,书卷味重。正好与他一生的处世态度相吻合。”贾涛说。
“文化大革命”后期,政治斗争有所松动,开封市的书法爱好者交流多了起来。应书法界老友牛光甫之约,于安澜与武慕姚、陈玉璋等人一起,在先于全国成立的“开封市书法研究会”授课,他们不取一分钱课时费,完全尽义务。因上课的人都是业余爱好者,只能晚上授课,从于安澜家到相国寺(当时为文化馆),要走20多分钟。街上路灯昏暗,有些小街道还是坎坷不平的土路,年过古稀的于安澜就让外孙刘仲敏陪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前去。
因于安澜和书法界同仁的通力合作,开封书法在20世纪80年代蓬勃发展,培养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书法家,他们至今还活跃在中国书坛。
于安澜的画作极好,张如法教授曾见过他在黄山写生之后创作的一幅人字瀑图,以精工细密之笔画出磅礴阔达之意,十分精彩动人。八十岁后,因自感年迈,他搁下了画笔,但一直坚持创作书法,90多岁握笔之手仍不抖不颤。他的字和篆刻都风格独具,虽然从不张扬,也从不以书法家自居,但仍深得各界和同行的承认和爱戴,仍有著名书法家从北京驱车到开封,专程上门求字,而找他求字的书法爱好者更是为数众多。于安澜仍不收润笔,礼物也很少收,他以传统文人所好、又不太值钱为界限,贵重点的礼物坚决拒绝。
在本系列报道开始刊登后,原郑州晚报总编、郑州市政协副主席王力建打来电话,提供了一些他所知道的细节。曾有一位南方青年书法爱好者来信,言辞恳切地要“请”他一张墨宝,同时寄来一对著名的苏绣枕头套。于安澜当即从邮局退回了这个礼物,同时在包裹布上写下“条幅写好后立即寄出”的附言。
于安澜对书法创作极其严谨。张如法教授曾请他为人在一个册页的封面上写几个小字,本想让于先生立即动笔,他拿去应付了事。谁知于先生竟说:“你不要让我当场献丑,给我三四天时间。”事后张如法得知,他一遍遍试写,费了五天工夫,认为对得起人了,才正式写在那册页的窄条题签处。张如法回忆说:“这事让我感动不已:我们这代人和下一代人,已少有这种认真精神了。而认真,是成功的必备条件,是对人、对社会有责任感的一种表现。”
因为有求必应,于安澜常常积下大量“字债”,每年春节前,他都会推掉所有事务,专心在家偿还一年攒下的“字债”。这就是于安澜,生活极其俭朴,却常常花费数天时间,不要一分钱,为素不相识的人写下长达百言的书法作品。
于安澜生前,张如法曾和他探讨过“润笔”的问题,于先生的解释是,自己是个文人,会写几个字,人家想要,就应该写给人家。
在本系列刊发后,郑大退休教授、于安澜曾经的学生祝仲铨先生发来邮件,表达对自己老师由衷的敬意:“不管外界怎么对他,他只是默默地坐着冷板凳,著自己的书、刻自己的印、写自己的字、画自己的画儿,默默地为社会创造着精神财富。这种现代社会极度缺失的大家、大师被许许多多滥竽充数的‘文化垃圾’‘屏蔽’了。也许,这就是造成当今‘出书空前多,买书空前难、教授空前多,大师空前缺’这一奇特文化现象的一个原因。”
我想借鲁枢元教授回忆河大老教授们的一段话,作为本系列的结语:“‘落日孤舟去,青山万里看。’每观今日之学术界,常有‘落日孤舟’之叹,好在青山依旧在,那就是前辈学者的文字与精神,仍指引我们在学术的层峰叠峦间持续地寻觅与探求。”
(本文作者为大河报首席记者姚伟、通讯员王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