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北宋文学家
摘要: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年游·感旧
〔宋〕周邦彦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清真集校注》卷上)
【赏析】
周邦彦的词,多写闺情与羁旅。此词亦属闺情类,并以闺中人看似寻常却又不寻常的日常起笔,娓娓展开引入。起笔所谓“并刀”,即并州(今山西太原一带)产的刀;“吴盐”,即吴地(江淮一带)产的盐,此二地域皆以产物闻名。词中正意,本是写刀写盐,“并”“吴”不过修辞而已,是为“纤手破新橙”而设。当然,也有可能是写实。接下去的“锦幄(锦制的床帐)”“兽烟(兽形香炉里的烟)”,与此类同,亦是为“相对坐调笙”营造氛围。记得有人赞“并刀”句,谓其状冬闺静物实在是至明至清,惟妙惟肖,且妙到如见而难见,肖到如画而画不出。周邦彦填词,似很会这般设景拟境。他有《南柯子》云:“宝合分时果,金盘弄赐冰。晓来阶下按新声。恰有一方明月、可中庭。”又有《解语花》云:“风销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前者以静物衬出人闲,后者以华美烘托出热闹,可谓无不“妙肖”。然读者若只着意这些就浅尝了,词人所以如此用心拟设,皆是为一个主题罢了。如《南柯子》中所有的描静,皆为推出那个娇羞人儿的动;《解语花》里一路的华灯美妇,则皆是为了勾起一段旧事旧情。再如此首《少年游》,什么“破新橙”了,什么“坐调笙”了,亦不过是为后来的两情缱绻之旨铺陈布垫,且铺垫自然,遣词又讲究,令整阕词读来十分清丽,又宛曲有味。
据张端义《贵耳集》载:“道君(宋徽宗)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檃括成《少年游》。”我早前读此词,偏爱在这些野史杂记中打转,而往往忽略了词曲本身的美。实际上,此词之好,遣词及风格之外,尚有二极妙处不得不说。一在“并刀”句,乃一好看画面,尤令人难忘者,是那双执刀破橙的纤手。纤手,即柔软修长的手指。古人多有咏此之作。陆游有句云:“纤手削瓜刀似水,小甖分酒盏如空。”苏曼殊《东居十九首》之一云:“兰蕙芬芳总负伊,并肩携手纳凉时。旧厢风月重相忆,十指纤纤擘荔枝。”金农《荷塘忆旧图》自题词云:“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类此般般“纤手”,大约皆不出《古诗十九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一语。想来,古人审美,实令人称绝,女子纤纤手,必得以“素”为妙,正如李渔言“纤纤玉指,妙在无瑕,一染猩红,便称俗物”。我平常看人,就最关注指甲,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的人,做人做事,一般也差不到哪里去。古人美学中,含蓄亦是最不可少的。言谈是,诗词也是。回看周邦彦此词,从起笔始,又是并刀,又是吴盐,又是锦幄,又是兽烟,一径铺排,皆是为引出最后一句:“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细味之,那本欲留人之人,不直道心意,反又是剥橙,又是调笙;那本欲留下之人,亦不直言心意,又是食橙,又是对调笙,二者似乎都像在等“霜”,等“霜浓”,等其构成马不便行之由,方将彼此的心意委婉道出。此等手笔,此等人怀,想想真是趣不可言。
本文来源:《月读》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