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年:治学的门径

  

  张岱年:哲学家、哲学史家

  治学的门径

  大家都知道“点石成金”的故事。“点石成金”的故事,就是说明方法的重要。我们不能“点石成金”,但是应能“披沙拣金”。沙,就是浩如烟海的古典文献,我们研究传统文化,就是要从这些“沙”中淘出金来——筛选出其中的精华。而“披沙拣金”需要有一定的方法,这些方法也就是治学的门径。

  要想研究学问,首先必须明确研究学问的目的。我们研究学问,是为了追求真理——为祖国、为人民而追求真理。在追求的过程中,不断提高自己的觉悟。在研究的过程中,发扬自己的爱国主义精神,提高自己的共产主义觉悟。

  追求真理,要做到三个“真”字,即“真情实感”、“真积力久”和“真知灼见”。

  首先要有真情实感。要满怀一腔热爱真理、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真实情感。做学问是为了祖国、为了人民,而不是为了自己装点门面,更不是为了哗众取宠。

  第二是真积力久。《荀子·劝学》中说“真积力久则入”,真积:真心诚意,日积月累。力久:力行而能持久。入:入门,有所成就。这就是说,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应有一种坚定持久的精神,应不辞劳苦地、持续不断地积累所得到的知识,不断地有所前进。

  第三是真知灼见。“灼”的意思是明确,像火光照耀那样的清楚。做学问要能够得到一个明白确切的见解,才算是真正的学问。

  明确了治学的目的之后,我们还要正确理解四个方面的关系,即读书与思考的关系,哲学与科学的关系,思想与生活的关系,继承与创新的关系。

  首先是读书与思考的关系。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讲的正是学与思的关系。在学习过程中,接触到的知识多了,必然会发现其中有许多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意见、观点,到底哪些对、哪些错呢?这就需要思考,要通过自己的思索,辨明是非,加以抉择。学而不思,不会有心得;但是,如果只是思而不学,那也会失之于偏谬。学与思,二者实不可偏废。

  读书要读什么书呢?在浩瀚的书海中,我们不可能也不必一一阅读。读书要有选择性,有些书是必读的、有些则可以浏览。我们今天,对于古代的文化遗产,既不能全盘接受,也不应一概持否定态度。人类文明的发展是个漫长的过程,今天的成果应建立在昨天已取得的基础之上,不了解昨天,也就不能建设好今天。所以,我们提倡有所选择地读古书。在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方面,都应该精读一塑名著。

  中国先秦哲学方面的著作,最重要的是:《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周易》、《荀子》。汉代是王充的著作;宋明时期,是周敦颐、张载、程颢和程颐兄弟、朱熹、王守仁以及明末清初的王夫之的著作和清朝戴震的著作。

  研究中国古代哲学不能光读中国的古书,还必须读一些西方哲学的著作,西方古典哲学方面的著作,最重要的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赫拉克利特和德谟克里特的著作;近代哲学家笛卡尔、斯宾诺莎、洛克、休谟、康德、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著作。

  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更是必读书。此外,现代哲学家如罗素、穆尔、怀特海、柏格森、尼采等人的著作也值得一读。

  除读书外,对于哲学问题,我们还要进行独立思考,要学会读“无字天书”——即考察客观实际。读书时,要能心知其意;思考时,要能掌握时代的脉搏,了解当前的实际问题和至今尚未解决的问题。在进行思考的时候,要注意以下几个问题:

  ①概念明确。一个概念要有确切含义,使用概念要求一定的准确性,以免产生歧义。当然,我们也可以创造新范畴,但运用新范畴应该有一个明确的定义。

  ②注重条理、层次的清晰。无论思考还是写文章,都要条理清晰,层次分明。要有意识地训练自己思维的逻辑性。

  此外,思考还要培养灵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是灵感忽然到来。但是,灵感不是无缘无故来到的,灵感到来的基础仍是艰苦的努力。这就是郭老所说的“一分神来,九分汗下”。

  第二要了解哲学与科学的关系。研究哲学,必须同时学习一门具体科学,不能光靠哲学。光学哲学是做不好学问的。哲学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总结,只有以具体科学作为基础,哲学才不致于成为一门空洞的学问。在西方哲学史上,哲学家精通具体科学的例子很多,柏拉图是古希腊著名的唯心主义哲学家,但他对数学很有研究;笛卡尔对于物理学和数学造诣甚深……。而无产阶级革命导师马克思、恩格斯,都既是哲学大师,又是经济学家。现代西方哲学,更重视自然科学的知识,许多哲学流派的哲学论点都是直接来自现代科学的知识。例如怀特海、罗素都既是哲学家又是数学家。

  以上举了许多例子,都是要说明,研究哲学,必须兼学一门具体科学。除自然科学以外,兼学历史亦可。哲学史也是一门具体科学。德国古典哲学大师黑格尔就既是哲学家,又是哲学史家。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过去有四种学术的说法,即义理之学、考据之学、词章之学和经世之学。这四学都是互相联系的,互相沟通的。过去许多学者天文历算皆通,所以有较高的成就。

  我们今天运用唯物史观研究学问,更必须掌握丰富的历史知识,如果我们对于历史不了解,又如何能运用唯物史观的方法来分析问题呢?研究中国古代哲学,更必须具备古代汉语的基本知识,那是不言而喻的。

  第三是思想与生活的关系,也就是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中国古代传统哲学所谓“学”兼知行两个方面,讲究知行合一,强调知行符合。中国古代的“学”不仅指书本知识,而且指对于道德修养的身体力行。在生活实践中思考问题,提出理论见解,并把自己的理论见解在实际生活中表现出来。这也就是从实践到理论、从理论再到实践的辩证过程。

  西方有些科学家,一方面在实验室中承认唯物主义,不自觉地运用唯物主义的方法研究自然科学,另一方面却信仰上帝。这是没有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缘故,没有将自己的理论观点应用于生活的缘故。而我们信仰唯物主义,就不能信仰宗教。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特点,是以道德教育代替宗教,把人生理想及对理想的追求都放在日常生活中,在生活中体现理想,有所谓“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的说法,道德教育起到了代替宗教的社会作用。所以,中国不像西方那样,宗教的势力和影响并不深远。这是一个很好的传统。今天,我们就更应该发扬它。

  现代的青年,既要有丰富的知识,又要有崇高的理想。要在日常生活中体现自己的信念。《易传》讲“修辞立其诚”,就是要求:信念一方面要符合客观实际,一方面要表现于生活行动之中。将思想与生活这二者统一起来,这就是“诚”的境界。

  最后是继承与创新的关系。孔子“述而不作”,墨子“述而且作”。正确的态度应是既述且作。一方面温故知新,一方面破旧立新。也就是说,既要了解前人已经发现的真理,又要突破前人的局限。要不断进行新的观察,发现新的问题。追求真理,应该有一种怀疑的精神。有大胆的怀疑,才能够有崭新的创见。传统文化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优秀的积极的东西,是我们前进的基础;另一方面是陈腐的消极的东西,是一种包袱,是前进的障碍,需要加以克服。中国过去讲继承的多,讲创新的少,而文化大革命又颠倒过来,对于过去一概持否定态度。这两种都不是正确的态度。我们应该正确处理继承与创新的关系。对于传统文化应该加以扬弃,本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原则,在深刻分析传统文化的得失利弊的基础上,吸收其中优秀的、于四化建设有利的部分,摒弃其造成中华民族心理缺陷的部分。努力创新,就应该进行新的观察,发现新的问题,攀登前人未曾达到的高峰。

  要积极培养自己的创造性思维,这也是创新的一个关键。所谓新,就是对于微观世界作更进一步的微观,微而更微;对宏观世界作更进一步的宏观,宏而又宏。我们现在研究哲学,既要掌握丰富的历史知识,同时又要不断学习新的科学理论。今后我们应积极参加国际性的学术讨论、了解国际学术发展新动向。运用正确的治学方法,通过自己艰苦的劳动,使我们的学术水平居于世界的前列。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我们脚踏实地,循序渐进,我们就必能为祖国、为人类做出一定的贡献。

  本文来源:《文史专家谈治学》,中华书局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