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诗人、散文家
摘要:该说的,蔬菜们都说了,远处的庄稼们也给予了必要的补充。无言的植物,在向我们讲授着大地的哲学,生存的美学和成长的营养学。
你若遇到想不开的事情,一定要想开,千万不可对着身边的绳子啦,刀子啦,触景生情甚或一念之差,竟把它们套上或架上脖子,千万别啊,想开些,再想开些,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万一还是想不开,我建议你出去走走,就跟着我,一同到蔬菜地里走走,坐坐,看看。
好,咱就坐在田埂上,和蔬菜面对面,你看,蔬菜也在看我们呢。
你看啊,你就好好看看这些蔬菜。
你以为这被埋没的土豆,就真的埋没了,会在埋没它的土里苦闷自杀?不,哪会啊,在被埋没的日子里,正是生长的好日子,土豆在暗暗使劲长呢。
你以为西红柿被谁的风言风语气红了脸,肺都快气炸了?怎么会呢?那是人家高兴,西红柿的想法就这么简单而坚定:只要住在土地的家里,就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它经常为又一次能看见阳光高兴到狂喜的程度。
你当然不会偏执地以为葫芦把自己挂起来是在上吊自尽,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闷葫芦。乐天达观、心胸宽广的葫芦,总是沿着春天的线索,尽可能把自己挂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当然,最好是挂在月亮经过的那个农家大嫂的窗口。
嗨,你看见菠菜了吧,屎尿都往人家身上泼,这下脸没处放了。可是,人家菠菜不这样想,泼吧,屎尿们,庄子曰“道在屎溺”,屎里有道,屎里有营养。在屎尿们的污蔑和丑化下,菠菜却长得更体面,出落得更漂亮了。
你再看刚刚被刀割过的韭菜,你以为它从此完了?完了的是它的旧我,在刀痕里,它获得了新生。什么是绝处逢生,什么是向死而生?这死而复生、不断新生的韭菜,在给我们一次次耐心讲解生与死的辩证法。
你看这包包菜,上面有虫咬过的口子,多厉害的虫的牙齿。但是,人家包包菜并不为此绝望和诅咒,或者心里从此就充满对世界的仇恨。不,人家包包菜有度量,也有方法。它谨慎地关上一扇扇窗和一扇扇门,保护着自己那颗清纯的心。虫眼不是季节的句号,它该怎样生长还是怎样生长。至于那些虫眼和伤痕,倒成了它无公害、无毒素的显著标志。有经验的人都会说,能被虫虫看上,能容得下虫虫,说明这棵菜心地善良,清香可口,能养虫,肯定也养人。
那些躺在地上的西瓜啊,南瓜啊,冬瓜啊,绝不是因为没有被挂在高处或没有被摆在显眼的位置,而颓废、而厌世、而气急败坏、而在地上打滚撒泼,不,它们天生是一群快乐的傻瓜,也是一群大智若愚的傻瓜,更是一群多情的傻瓜。它们憨憨的外表后面,是随遇而安的好脾气,是宽厚能容的心,在它们宽厚的心里,洋溢着充沛的情感和鲜美的思想。
你再往远处看:
甘蔗在本没有糖甚至有些苦涩的土里,酿造出糖来。
花生在根本就没有花生的地方,长出花生来。
辣椒在冰凉幽暗的土里,硬是把火焰捧了出来。
含辛茹苦的玉米,此时把娃娃们搂在怀里,扛在肩上,成长的娃娃在安慰着慈爱的妈妈……
看着,看着,你渐渐眉宇舒展,脸色也开始有了晴朗。
当然用不着我说什么了。
该说的,蔬菜们都说了,远处的庄稼们也给予了必要的补充。
无言的植物,在向我们讲授着大地的哲学,生存的美学和成长的营养学。
(原载于《西安日报》副刊《西岳》)
本文来源:《家园与乡愁》,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