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我在美国的大学生活——乌斯特城克拉克大学时代(1918-1920)

李济:考古学家

摘要:我是民国七年到美国去的。在美国读了五年的大学,得了三个学位。民国十二年回国,在那里前后共住了整整的五年。

  我在美国的大学生活——乌斯特城克拉克大学时代(1918-1920)

  我是民国七年到美国去的。在美国读了五年的大学,得了三个学位。民国十二年回国,在那里前后共住了整整的五年。

在这五年期间,除了有一个暑假,我以一种好奇的心理跑到一家工厂,做了一个月的工,其余的时间都是在大学里。那个时候,清华学堂所给的官费,可以让我们把全部的时间都放在学术的工作上。一般说来,做留学生的人都想学点什么,以备回国服务;很少(我不能说没有)预备在美国居住下去。所以在那个时候,每个留学生都有一定的目的:这个目的就是在美国学一点新东西,预备回国以后,能对社会、对国家尽一点责任。我就是在这种风气中,度过了我的留学生生活。

自从民国元年起,清华学堂每年都把她的毕业班的学生送到美国去深造;所以清华的学生每届毕业的那年,都要作出洋的预备。这预备的工作包括两件重要的项目:第一是预备学甚么?第二是到哪个学校去学去?在我出洋的那一年,我们已经是第八班的毕业生了。就学校方面来说,对送派学生已经有了相当的经验。譬如训练学生,尤其是在语言、礼貌及一切日常生活上的普通训练,差不多都有一定的规程;但是在择业方面,学校却予学生极大的自由。差不多每一个同学都可以随着他自己的兴趣做最后的决定,而这个兴趣往往是由于偶然事件引发的。我在出洋的那一年,想专门学习的是心理学。如果问我为什么要选攻心理学,答案却很简单:因为民国六年至民国七年的时候,清华开了一门课程叫心理学,这门课是由特别从美国请来的一位先生担任的,那时我是最高年级的学生,所以有资格选这门课。当初我选这门课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有甚么真正的兴趣,而完全是由好奇心的驱使,但是读了半年,就渐渐地发生了一种先前所没感觉到的新趣味。譬如这位先生说:“人的智慧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测量,测量人的智力就好像测量人的身高一样。”我们这些听的人都觉得怪好玩的,大家争先要他量量我们的智慧。所以IQ(智商)这个符号,我们这班同学知道得很早。以后又过了好些年,中国教育家才用这种方法测量中国儿童的智慧。就我个人说,清华学校最后的这门课程,却帮我做了到美国学业选择的最后决定。所以在清华毕业的最后半年,我只是打听那时候的美国大学,哪一个学校教心理学最为有名;访问的结果,就是在美国麻州乌斯特城的克拉克大学,她是以心理学研究最为出名的。

我在乌斯特城先后共住了两年。第一年大半的功课都是选的心理学。在这一年的生活当中,最令我难以忘怀的,可以说都是人与人的关系:在我没到美国以前,习惯上我们总觉得中国人与外国人之间,好像有一条通不过的界限。但是,住在他们的人群中,渐渐感觉到他们与人相处,也是非常合乎我们中国所谓的“人情”的。譬如:他们对外国学生特别地关切,而关切的真挚跟中国的老师对于他心爱的学生,可以说是完全一样的。有一件小事情使我感到特别的、而实在不应该如此感觉的,就是:世界上的人性是相同的。有一次我与一位教社会学的老师随便谈天,讲到一本新出版的书。他很是惊异地问道:“这本书你都念过了吗?”我答道:“我没有全看过,不过我把这书的序文全部看过了,这书的章回目录我也看过了。所以对于这本书,我已很可以了解得一个大概了。”我的这位老师又问我:“你这种读书的方法是在美国学的?还是早就知道了?”我就微笑了一下,答道:“我的父亲是个老教书的;他很早就教我,凡是读一本书,在开始以前,先把序文详细地阅读一遍;如此开始,大半就可以把这书的要点先领会到了;所以我读中国书就是这么读法。”我的这位老师听了我的这一次谈话,就大为钦佩。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之间,他对于整个中国文化,重新估量了一下,他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美国人对于你们中国的了解实在太浅陋了。不凭别的,就凭你这短短的几句话,不是有深厚文化的国家,是不会有这样的文化修养的。”在我听来,这不过是不虞之誉,因为我在那时只是随便谈天提了几句;而我的这位老师却是个细心的人,他在小的地方看到了大的问题。从此他对我非常照顾,并且极力奖励我学社会科学——他是教我统计学的一位先生。

我学心理学的成绩,大致地说还算不错。读了一年,我就得到一张文凭。不过很奇怪的,我并不想继续读下去。我在这一年之中,把心理学的各派都尝试领略了一下。我的感觉是:好像这门学问所用的研究方法,还不够我所想像的科学标准;因此我也就推论到,由这些不够标准的科学方法,所得到的心理学知识不一定靠得住。那时候在美国,梯琴勒氏(Titchener)所领导的“内观实验心理学(introspective experimental psychology)”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华特生氏(Watson)所领导的“行为心理学(behavior psychology)”,虽然惹起了广泛的注意,但是并没有得到学院的正式承认。而弗洛德氏(Feud)的“心理分析学(psycho-analysis)”,虽说是风行一时,但大家仍把它当做医学的旁支看待,算不得心理学的正宗。至于别行别系,真是百家齐鸣,莫衷一是。所以我学了一年,真有学然后知不足的感觉,当然更严重的顾虑是,好像这门学问在中国是找不到什么出路的。所以第二年我就决定向社会科学中去找一点新途径。这又是一种偶然的机会而做的这一决定,帮助我作这一决定的是我所说的社会学老师。这次我的目的倒是比较更具体一点:我所想研究的是人口问题,我想从社会学,尤其是经济与优生两方面去看人口问题。在第一年的时候,我在克拉克大学所碰到的老师,留在我心中印象最深的,为那大长白胡子的校长基·斯坦奈·霍尔(G.Stanley Hall)先生。他是美国研究青年心理学著名的最高权威,学问的渊博就是哈佛大学已故的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也是佩服的。我初到克拉克时,常随别的同学到他班上听讲,老先生常对学生说话,启发我们的地方很多。我记得最清楚的——实际上也是受到他影响最深的一点——为他教我们读书的方法。他是这么说的,他说:“你们在大学的时候,不必也不可以把你们所有的时间都放在预备你们的功课上,你们应该保留一小部分的读书时间,到图书馆去,随便地浏览,自由地阅读,好像啃青的牛在那儿啃草一样,东啃一嘴,西啃一嘴;新到的杂志,架上的书籍,随便地翻,遇到高兴的就多看一点,遇着不愿意看的,放下去,再换本新的看。假如你每礼拜能有一个早晨做这类的事,你不但可以发现你自己的潜伏的兴趣,同时也可以发现你自己的真正的长处。”克拉克图书馆的一切布置,可以说是照霍尔先生的理想,为学生安排的。每一个学生只要他们有阅览证,他就可以到书库内看书;至于阅览室更不用说了。克拉克是一所小规模的大学校,学生不多,因此图书室里并不拥挤,用功的学生的确可以安静地享受读书的乐趣。我在克拉克第一年的时候,由于霍尔先生的暗示,因此就养成了广泛阅读的兴趣。我对于人口问题,就优生学而发生的兴趣,固然大部分受到这位社会学老师的影响,但也有一小部分是由于我翻阅而养成的。第二年,我已经算是大学研究生了,选择的论文是世界人口质与量的演变。在做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不但读了若干与优生学有关的书,同时也涉猎到人类学的书籍。人类学这门学问,在1920年的美国虽然还没有盛行,但是因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与世界各地接触的方面天天增加,人类学在学术研究上与实际需要上,就成了前途极有希望的学问。那时候在美国只有几个学校教人类学。但是说也奇怪,在我做学生的时候,克拉克大学却没有人类学这门课程;但是在美国最早提倡它,而那时人类学的权威,原属德国籍的佛朗兹·鲍亚士(Franz Boas)教授却是最早在克拉克教书的一位先生,所以克拉克的图书馆有一个房间的书架上差不多全是人类学的书籍,这个房间也是我常到的地方。自从我第二年决定从事人口问题的研究以后,我到这个房间的机会更多了。我在做人口问题的研究过程中,就渐渐地感觉到,这个大问题虽说是可以用几个不同的角度来考查,但是最基本的训练在于数学。我虽然对于统计学有点入门的知识,但在中学的时候并没注意数学这门功课;若想专门走这条路,我必要重新学起才行,但是又怕时间赶不上了。这篇论文虽然勉强作完了,并且得到指导老师的赞赏,口试也容易地通过了,但是我自己并不觉得满意,好像第一年一样,我又感到空虚;这时候我已经认真地想改到人类学这方面去。我想进哈佛大学!但我并不知道哈佛大学是否准我进去!我没有人为我介绍。我先跟我的社会学老师谈。他原是想我能跟他再进一步做博士论文的,听我想改学人类学,他衷心不免感到失望。但他表面的风度却表现得很好,因为他晓得我的决定是经过长久地考虑才做的;他帮了我很大的忙,说这是很好的发展,并且劝我先跟已经退休的霍尔校长谈谈。霍尔校长在我在克拉克第二年的时候,已经退休了,但是他却很喜欢跟年青人接触。听说我要跟他领教,他很高兴,尤其高兴的是我要学人类学,他认为我这个选择是根据一种深厚的“本能”而做的决定。我们这群年青的中国学生向来都把霍尔先生当做老神仙看待,因为他的智慧实在太高深了;由于得到这两句话的鼓励,我的信念更加强了,因此我就开始做选择学校的预备。那时候的东方(美国东部)大学教人类学的,以哥伦比亚大学最出名,因为她有最出名的教授在那儿,即佛朗兹·鲍亚士。但是克拉克的老师及若干同学们都劝我到哈佛去。我既然得到克拉克的两个学位,再转到哈佛研究院,就没有很大的困难了。所以在1920年的夏天,我就从乌斯特转到哈佛去学人类学了。

本文来源:《李济学术随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