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今天来谈谈读书法,怎么样?
乙 我洗耳恭听你的高见。
甲 我只能讲个真实故事。从前有位教授在大学教第一堂课时抱了一叠书去,在开场白以后便介绍这几部古典名著,一一说明作为基本读物的重要性,要求一学期读完这几本。每堂指定预习多少,下周上课除讲解外还当场提问题要学生回答。他说到做到,毫不客气。恰巧班上有位女学生是从前鼎鼎大名中西兼通的学者的孙女儿。她几乎每回都抢答,而且问题越难,她抢得越快,唯恐失去显露才华的机会。若是比较简单容易的问题,她就默不作声,让给同学。男生又把容易的向女生谦让,仿佛男生总是不如女生反应快。于是那位才女占了首席,其他人也乐得偷懒而且减少露丑。首席学生并不包办,总是留有余地给旁人。课程结束时不仅教授满意,而且全班男女学生个个满意。班上有一个学生是我的朋友,是他对我讲的。这是教学法,也是读书法,对此你有何评论?
乙 这是读书正宗,有教有学,有提问有答复,也就有了讨论和纠正错误。有师,有友,各得其所,是读书的正轨,学问打基础的正路。我也听到过一个教学故事和这不同,说给你听听。有位教授一上课先作开场白,然后把带来的仅有的一本书向学生介绍。这是一部中国古典名著的校点注释本。他要求学生自己读一遍,将校点和注释及注中的评论的错误指出来,写下作为作业,多少不限,详略不限,半月后开始交卷,限期一个月。介绍完了,他便讲课,不再提这本书,一个月之内也不提。请问你对此有何评论?
甲 我很想知道一个月后的结果。
乙 结果很简单。答卷一堆,互有异同。教授看了一遍,上课时发给学生,要求每人轮流通读全班答卷,记下有错未纠的和本来不错而纠错了的,再交来。
甲 这教法省事,等于开讨论会,教师旁听。
乙 也不省事。答卷及学生评语再集中以后,教授便开讲这部书作为他讲的课的举例,对学生的答案不指名而包括在内。结果是学生都熟悉了这部书,教师出版了这本书的新本子,又是各得其所。
甲 讲这两个故事算不算谈了读书法?
乙 也算也不算。读书本无定法,只要各得其所。我们谈的两个故事若算是读书法,那么前一种是提问法,后一种是找错法。有人学外文背字典,有人学外文不记生字而读破一本书再读破一本书,有人学外文把一篇文抄了又抄,烂熟于心,好像是自己写出来的,然后抄另一篇。各有才能偏向,各有目的不同,能适合自己而有效的,我认为就是好的读书法,就可以“得其所哉”。硬套用别人的方法,只怕会“麻雀跟着编蝠飞,熬眼带受罪”。
甲 我听说,从前有两位教授同在西南联大开课讲唐诗,讲法大不相同。又有两位教授曾同在北京大学教英文,也是大不相同。一位教过几年后出版了讲义,是一本语法修辞书。他认为不懂语言怎么谈得到内容。一位是翻译家,着重讲授内容及背景,认为不通全文大意怎么理解词句。一个是从外而内,一个是从内而外,各有千秋。是不是一个讲“结构”,一个讲“存在”?
乙 看来读书法也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适合自己便能生效,凡事都要讲效率,读书也一样。无效读书不如睡觉。
甲 我们自己不读书而谈读书,那有什么效率?
乙 假如有人听了我们的谈话以后哈哈一笑,那就是效率。读书后欢喜赞叹是正效率。读书后愁眉苦脸是负效率。读书后还能自己想出什么来,那就是超效率。
甲 有人读书只为消闲,还讲什么效率?
乙 怎么不讲?消得了闲,越读越有味。若越读越心烦,还消什么闲,读什么书?不如睡觉去吧。
古今对话:读书
惠施:我有五车书。
今人:两千几百年前,您老先生的书全在竹简上,能装五牛车,不少了。孔老夫子教学生只诵诗三百篇,自己也只编一部《春秋》。您有五牛车竹简书,不知一片竹简上能有几个篆字?车有多大?五车书总共有几万字?都是您的著作吗?能比上现在的一部全集吗?现在一份报纸八版,一版连广告就有将近一万字。一天两天看的报纸和刊物加上文件、信件的字数就可以和五车竹简上的字数比一比了吧?还不算听报告,做报告,参加座谈发言,看电视新闻,电视剧的口头用字数。读书在今天只能算是业余爱好了,书摆在架上柜里只是装饰房间的一部分了。论读书,算您老饱学,若论知识面和信息量,和今天可就不一样了。
东方朔:我学习“三冬,文史足用”。
今人:了不起!您在西汉朝,那时有多少文,多少史?老前辈读的是帛书了吧?一张帛上写多少字?《诗》、《书》、《易》、《礼》、《春秋》,这算文。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史记》完成了没有?您也读不到,只好再读《公羊传》 、《毂梁传》和几部《子》书了。甲骨文、青铜器金文、石刻铭文,您读了多少?现在小学生就读中国五千年历史,还学中国语文、外国语文、算术、自然常识、地理、品德教育、手工、图画、音乐、体育、集体活动等等,科目就比您老人家学的文史两类多。您就把秦始皇没烧的天文历法医卜种植畜牧科技书都读完,也用不了五六年,比小学毕业差不多。您在两千年前是最博学的人了。可是现在小学生的书包里有多少课本作业本?小孩子读书羡慕两千岁的老人清闲啊。
杜甫:我“读书破万卷”。
今人:失敬了。您是诗的带头人。您那时有了纸张,写书一卷又一卷的,抄来抄去。万卷是真不少了。不知一卷纸能写多少字?清朝修的《四库全书》也不到十万卷吧?您在唐朝就读了十分之一,真够多的。若一卷几千字,一天读十卷,“天天读,雷打不动”,一年三千几百卷,读万卷只要三年吧?若一天读一卷,那就要三十年了。今天我们可不能只读有字的纸做的书。上班办公不算,还要用耳朵听报告、听广播、听录音,还得用眼睛看录像、看电视、看文件,还得手到、脚到、耳到、眼到、心到,参加各种集会,各种社会活动。若是天天兰亭,夜夜桃李园,忙于应酬,作诗作文,发奖领奖,王羲之、李太白哪还有空闲读书?眼下读书一本就等于从前读多少卷纸。除了业务学习、培训班等等,有非读不可的书以外,读别的书只能是业余活动,要占去听音乐、唱歌、跳舞、看球、体育锻炼,以至挤公共汽车、地铁和骑自行车上马路的时间了。若是青年,还要交朋友、谈恋爱、筹备结婚、找职业、看电视电影、逛公园、看展览、“侃大山”。若是中年,还得加上管孩子、管老人。时间实在太紧,精神疲倦,要读书也只能看看不长不短不深不浅不大用心思的散文小品了。对于您老人家的忧国忧民字斟句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高雅诗篇“望洋兴叹”,只能像对待前几年曾有轰动效应的超现代先锋派文学一样了。真对不起!再说,您那时要学外国文讲外国话吗?要学用电脑吗?现在可不一样。不会古文古书古语古字关系不大,不会用电脑,不会几句外国话,不用说出不了国,高职称考不上,连合资公司都不会录用,有生活问题啊。您在唐朝,不会作诗算不了读书人。今天不会用电脑打字的作家越来越少了。谁还拿笔一个字一个字写?谁还拿书一个字一个字阅读背诵?小学生都上学习机学会电脑语言了。
曹雪芹:这部小说《石头记》,我“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今人:您是说伟大的《红楼梦》吧?那已经装进电脑了。您还要删什么、增什么,敲打键盘就行了。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不要紧,有详细索引,一敲就出现了。想知道什么都可以找网络询问。您从前用了十年工夫,那些传抄的人又费了许多力气,写错了不少,漏了不少,还有人用种种名义在书里书外又增删了不少。可惜两百年前还没有知识产权,也没有奖金。您白花心血没得一文钱,买酒喝得用佩刀抵押。生活困苦是天才的命运啊。今天不同了。对着电脑荧屏一天敲打出几千字上万字的小说散文,许多作家全不当一回事。什么随笔之类都在荧屏上一晃就出来,再一敲打就印成多少份。再过不久就可以口头创作,不用打就自动录出来了。今天的印刷出版不是靠读者,是靠赞助、靠征订数、靠广告推销、靠发行渠道。若要抢先,激光照排自动化,最新的生产线是这边进纸,那边出书。若条件不够,那就像老前辈当年一样,十年辛苦不寻常,若要出书事渺茫了。话说回来,若是要求今天的人还在竹片上刻写出贝叶经式一个一个篆字,那只怕作家都得喝西北风,报纸只能是《春秋》那样一条一条标题新闻,文章都成为“点评”了。
主持人(编辑》:对不起!请你们列位少讲几句成不成?古人读不到今天的书,今人又有几个读古时的书?大部头豪华版是装潢门面用的。飞机上、沙发上,看的是闲书。不过以读书为职业的人,以读书为乐趣的人,总会有的。有人识字就有人读书,不必担心。现在各位发言已由电脑整理好,我要下指令拼版面播映并付印了。谢谢大家。
与书对话:《礼记》
有要求人跪着读的书——神圣经典,句句是真理,在真理面前只有低头。
有必须站着读的书——权威讲话。这是训话,没有讨论余地。受教育的人只有肃立恭听。
有需要坐着读的书——为某种目的而读的书。这样读书不由自主,是苦是乐,各人感觉不同,只有坐冷板凳是一样。
有可以躺着读的书——大多是文艺之类。这样读书,古名消遣,今名娱乐。这是以读者为主,可拿起,可放下,可一字一句读,也可翻着跳着读。通常认为这不算读书,只是看书。有人认为有害,主张排除。有人认为可以保留。
还有可以走着读的书,可以一边走一边和书谈话。书对读者说话,读者也对书说话。乍看是一次性的,书只会说,不会答。其实不然。书会随着读者的意思变换,走到哪里是哪里。先看是一个样子,想想再看,又是另一个样子。书是特种朋友,只有你抛弃它,它决不会抛弃你。你怎么读它都行,它不会抗议、绝交。所以经典也可以走着读。
我对孔夫子牌位磕过头,对释迦牟尼像也磕过头,但我读经书不是跪着读的。孔门的《四书》背诵最早,《五经》没背全就上小学了。佛门的经背得更少。背书是机械动作,不用头脑,背过了也不懂。背来背去,口头背成顺口溜,心里想别的,有时也和书对上话。书不回答,我替它回答,再一背,居然觉得书中更有答话。后来读到柏拉图的《对话集》等书,才知道不仅是《论语》记对话,《金刚经》记对话,欧洲书中也有不少对话。不仅上古中古人对话,近古近代人也对话。科学家布鲁诺、伽利略写对话,贝克莱主教也写对话。
于是忽然想起《礼记》。为什么?因为在大学里多年以后才记起了《大学》这部书。这本来是《礼记》的一篇,宋朝晚期朱熹才把《大学》和另一篇《中庸》从《礼记》独立出来,和《论语》、《孟子》并列为《四书》,从元朝起受到特殊的尊重。可是直到今天好像也没有人追溯这两篇互相独立的文的来源《礼记》,不问为什么“三礼”(《周官》、《仪礼》、《礼记》)之一的书会包含这两篇政治哲学文丛。《礼记》是由西汉戴氏叔侄传下来的,本身是一大“文丛”,讲说礼的种种规定,解说各种礼的意义,还记录孔门弟子的言行,以礼为核心而不限于礼。讲儒家而不讲《礼记》是不可思议的。我们“天朝大国”不是“礼义之邦”吗?
二十世纪的人类学对各民族、各种社会、各种人的“礼”,或说是社会关系的行为符号,非常注意,从调查其表现形式到解说其内容意义和所起的作用,逐步深入、扩大,而且由“野蛮”转向了“文明”。近些年来对于西藏的密宗仪轨的兴趣越来越大,心理学家容格简直入了迷。调查南美的列维·斯特劳斯慨叹未能调查理解佛教,他还不知道儒家更与他相近。孔子一眼看出了“礼”是社会结构的外在表现,把制礼作乐和礼坏乐崩作为治和乱的两种符号形态,这实在是一大发明。“忠字舞”、“语录歌”、“早请示、晚汇报”等等都是礼乐的“破旧立新”的失败尝试。古礼仿佛很繁,实际上有增减变换。磕头改鞠躬,长袍变西服,意义一样。本世纪二十年代,我还年幼,已经参与过残存的婚丧交际礼仪,大体上还是如《礼记》所记。书上繁琐,做起来并不麻烦。后来接触佛教徒,又知道行为戒律第一要紧,是生活的规范,团体的生命,分派的条件,轻易破坏必自受其害。行为第一,不是理论第一。基督教作“弥撒”、作“礼拜”,伊斯兰教“五拜”、“朝圣地”,都是“礼”。“嬉皮士”留长发,男扮女装,不过是用一种礼替换另一种礼。连“女权运动”着眼的也是礼。大会示众、批判、检讨也都是行“礼”。礼就是共同的风俗习惯,比法律更为有力。社会无礼,不能安定。《圣经·旧约》是犹太人的《礼记》,《梵书》是古印度人的《礼记》。
以上独白是从我和《礼记》的对话来的。不妨抄下几段原始记录,书人对话。
书 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定是非也。
人 我明白了。这句话的第一点是民法,第二点是刑法,第三点包括国籍法、移民法,第四点连所谓“法哲学”都有了。思想很现代化呀。
书 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人 了不起!这不是兵法的“知己知彼”,避免片面性吗?情人、夫妻之间若遵这条礼,大概离婚率可以降低了吧?
书 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
人 这里大有文章。“言”不能决定本身性质归属。只会说好听的话不能算数。
书 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人 这是国际准则也是人际习惯吧?
还有来回讨论,不能记了。这只是第一页里的几处句子。
书是好朋友。与书对话,其乐无穷。连干燥的古书《礼记》都能活跃起来,现代化。不会读,书如干草。会读,书如甘草,现代化说法是如同口香糖,越嚼越有滋味。
(一九九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