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顺:文学和家庭、社会

 

金仁顺,作家,著有小说集《爱情冷气流》、《月光啊月光》;散文集《仿佛一场白日梦》;影视作品集《绿茶》、《妈妈的酱汤馆》等。

家庭是文学的根本。

什么样的家庭都可能出作家,而作家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就将写出什么样的文字,这几乎是注定的,即使作家天生具有粉饰和虚构的能力,作品和人物的最深处,也一定是还原到作家的家庭血脉。

相当一部分作家,终其一生,迷恋于营造自己的家庭迷宫,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曹雪芹的《红楼梦》,再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奥斯汀的 《曼斯菲尔德庄园》。这些作家在作品中打造了家庭圣殿,内部秩序之鲜明与复杂,丝毫不亚于外部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爱恨纠结,错综复杂,他们的社会触须 从家庭内部延伸出去,铺展延伸到社会的方方面面,跟整个时代、社会,同呼吸,共命运。

这些作家并非都是野心勃勃,试图营造自己的文学殿堂之类,他们中的大部分,就像建筑师一样,迷恋搭造房屋,一间接一间,欲罢不能,为了美观和合理,越建越多,直至后来变成宫殿,成为象征。

也有另外的对于家庭生活永不疲倦的描摹方式,比如雷蒙德·卡佛,他的家庭世界是碎片式的,闪亮并且有着尖锐的角度。他没有什么框架上的野心,却有着对生活本身执拗的追问,爱情、婚姻、家庭,到底我们要付出到什么程度,才能有幸福可言?

奈何尔的《米格尔大街》倒是轻松自如的,人物在街道上来来往往,嬉笑怒骂,生老病死,家庭不是门庭紧闭,而是开放的、展览式的,整个大街的生活同属于每户人家,在米格尔大街,社会关系和家庭关系是完全融为一体的。

家庭即是世界。一旦某个作家描述的家庭被世界文学拥入怀中,它将浓缩成为那个时代的本身,为其代言。

作家和家庭关系,有着神秘的沟通密码,同时也是一种宿命。

《红楼梦》之于曹雪芹,是一个成人游戏,他在寒屋素食中,拼接、描摹一个光怪陆离、繁华无匹的大梦。在现实世界里面,他是颗石头;但在那个梦里,他是那块通灵宝玉。

美国作家辛格,他成为作家的起因,是小时候,耳濡目染了太多次身为拉比的父亲与大他11岁兄长之间的争执,他父亲是虔诚的教徒,他哥哥则是异教 徒,他一生写作的主题,都是关于犹太人对宗教的态度的,辛格赞成哥哥的宗教观,同时又接受父亲的伦理观,他的使命从童年少年时即开始,那些发生在家庭里面 的争论,随着他的写作,带到世界性的讨论平台上,而这个话题的深度和意义,成为辛格作为作家的标志和符号。

萧红身为左翼作家,写过很多政治性的作品,《生死场》被鲁迅点评为“力透纸背”,但随着时光的漂洗,她最好的、真正力透纸背的作品是《呼兰河 传》,小说里面记录了她少年时代家庭内部的种种琐碎,那个家,让她又爱又恨,她后来所看所感所表达的阶级关系,早在她童年时代,已然在她的家庭里面上演。 日后她革命、恋爱、写作,长久的苦难挣扎伴随着短暂的幸福快乐,都是从家庭内部延伸出来的续集。

而福克纳终其一生,最爱的、离不开的人,是他的母亲,密西西比牛津镇的家,也因此成为他割舍不掉的子宫。他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外遇,他 酗酒,恶习一箩筐,但他始终跟自己的家族捆绑在一起。为了养活庞大的家族,他甚至放弃了写最爱也最至关重要的长篇小说,转而去给通俗杂志写短篇小说,给好 莱坞写剧本,他写作的主题:关于残忍和不公正、希望和失望、受害和抵抗,全部来自其家庭内部。他为了家庭呕心沥血,但自己也变成了家庭暴力者,他女儿的证 词令人心酸,“父亲醉酒后如此暴力,以致得有一两个男人在场,保护我和母亲”。福克纳著名的短篇小说《献给爱米莉的一朵玫瑰》,惊人地预言了他自己的一 生:爱米莉终其一生,生活在自己家中大宅,她的与世隔绝,有着强烈的自我囚禁的意味,而她最终成为传奇和象征。

家庭关系里面,最重要的关系非夫妻莫属。

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面,描写了三对非常经典的夫妻关系,安娜和卡列宁、列文和吉娣、安娜的哥哥奥布隆斯基与多莉。前面两对夫妻关系 是小说并行的两大主线,后面的那对夫妻关系虽然是铺助线索,但却对两大主线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同时也与另外两对夫妻关系形成有趣的参照。婚姻生活是艰难 的,它的平淡与重复,对爱情的消磨,是从未被忽略的写作主题。托尔斯泰对婚姻关系的描摹诚恳而深沉,全面又细致,既写出了婚姻生活的共性,又写出不同性格、背景下夫妻关系的个性色彩,《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几乎跟小说一样出名:“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家庭对于作家,它的奉献是母亲式的血肉滋养,倾其所有,毫无保留,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好的作家对家庭关系的关注是相似的,而差的作家,则各有各的差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