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微博为什么不是好的说理形式?

 

作者简介:徐贲,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英文系教授。主要著作有《走向后现代和后殖民》《文化批评往何处去》《知识分子和公共政治》等。

今天,对越来越多的人来说,微博已经成为一个发表意见的重要途径。微博成为一种被广泛运用的交际工具,微博发表意见的表达方式也形成了一个有特色的言论空间。有人注意到,一些在生活中很温和的朋友,一旦上微博,言辞就变得非常激烈,不像是公共说理的言论。

文化传媒学家尼尔·波兹曼早就提出了“媒介即认识论”的著名论断,他指出,新的传媒方式一旦被普遍采用,便有可能使人们的思维方式发生转变,这种转变可以是朝理性、逻辑说理的方向发展,也可能正好是背道而驰。微博是一种字数非常有限的传媒方式,不足以负载说理需要的充分信息。人们可以用微博发表结论性的断言、口号、警句格言和其他“罐头思维”式的言论,但无法用它来进行好的说理。

斯泰宾在《有效思维》中说,在复杂、多有变化的事情面前,人们在简单、现成的语言中找到了方便的解答,感觉到了把握形势的力量。久而久之,很容易养成一种习惯,接受一些可以免除他们思考之劳的简明论断。这就是罐头思维,“一种罐装的信念是方便的:说起来简单明了,有时还带三分俏皮,引人注意。”可是,我们不应当让这种思维习惯堵塞我们的心灵,不应该倚靠一些口头禅来解除我们思考的劳苦。罐头思维表现为“被一群人采用的一句话”和各种“听见别人说就跟着说的字眼”,它让人思想懒惰,先是不肯仔细思考,而终于完全丧失了仔细思考的能力。

理性、逻辑的说理是与文字结合在一起的,这种文字说理的特征是由充分“理由”来支持的合理“主张”,因此又被称作为“成熟的论证”(mature reasoning)。说理是由三个必要部分构成的:主张、理由和保证。“说理”与“非说理”的区别在于说理有结论,并有理由,而非说理则只有结论而已。在说理的主张和理由之间,还需要有一个可靠的中介保证,又称“假设”,如果这个假设不可靠,那么,再好的理由也不能充分证明主张的合理。

往往是在需要思考一个说理陈述是否可靠时,我们才特别注意那个在说理陈述中省略掉的假设。假设可以从陈述中省略,但不可能在说理中省略。例如,一个人说尼克松是一位好总统(结论),因为他擅长外交事务,建立中美外交关系(理由)。这是一个说理的陈述,但并不可靠。单凭这个理由,结论是站不住脚的,这是因为,在理由与结论中那个被省去的假设(“一个擅长外交的总统一定是好总统”)是有问题的(“偏面”)。

说理是成熟的论证,说理需要理性、逻辑、认真地对待论证的每一个环节,这是为了能够说服与自己看法和主张不同的他人。说理是一种形成公共群体的力量,它形成的是一个人们虽然意见各不相同,但都认同理性话语伦理的公共群体。以广大的,而不是专门读者为对象的报纸、刊物是最适合于说理的大众媒体。

微博不同,微博主要是在朋友、熟人,或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中传播,具有同声相求的性质。人们发现,微博常常裹挟大批的粉丝,其实就是一种同声相求的效应。在同声相求的群体里,三言两语,说说心情,发发感慨,晒晒心情,是用不着太说明理由的。非说理并不是微博的错,因为微博本来就不是为派说理用处的。

微博往往使用感情色彩鲜明、富有修辞特色的“痛快”语言,这是因为微博信息需要借助强烈的情绪感染方能得以传播,结果更是不断强化、激励已经在起作用的情绪。富有感染力的话语给人一种雄辩的感觉,能够提高说服力的作用。然而,在这种说服中,需要把说理与感染作一区分。有感染不等于就有好的说理。

例如,有人这么说:“校长是有气质的流氓,教授是有品味的色狼,学生是有知识的文盲,学校是认钱不认人的银行”。文字的对仗给人一种阅读或听觉的愉悦,听者因此对它有好感,变得容易接受。然而,像这样的断言虽然有文学的感染效果,但并无说理的价值,因为它们显而易见是以偏概全的。说这话的人不是不知道话未必全在理,但由于言辞巧妙,说起来还是觉得很爽。这种话就是为图痛快,为写微博,而不是为说理而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