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旦：社会学家、民族学家

　　青年节寄语

　　青年节的规定是富有意义的。青年无疑的是人生最可宝贵的一个段落。一颗谷类的植物，从苗而秀，从秀而实。秀的一个段落就相当於人生青年的段落。在这个秀的段落里，尽管秀的程度因人而异，但就每一个个人而言，就他的一生而言，唯有在这个段落里，他的求知心最恳切，同情心最浓厚，热诚、勇气、毅力最发达，想像与理想最丰富。这段落若是白白的过去了，那个人就算是没有做人。民族与社会若把它分子的这个段落轻轻放过，不给他们一个健全发育的机会，这民族与社会也就等於自暴自弃，因为文化的演进与民族生活的发扬光大就建筑在这许多青年特性之上。我们在这一点上以前是无可讳言的自暴自弃过的。我们如今觉悟了，我们已经明白青年时代的可贵，我们特地在三百六十天里提一天出来奉献给它。这觉悟不但要替无数中国青年造福，并且代表着民族文化的一个转机。

　　青年节规定在五月四日，也自有它的特殊意义。在中国的近代史里，五月是最多难的一个月。青年对这多难的国势，第一次发难，第一次作有力的抗议性的表示，就是二十年前五月四日的那一天。青年对国难的表示，固不应仅仅做一个初作难的陈涉而止，但这陈涉的一步手段是不能少的，要没有它，也就不会有项氏灭秦和汉家平定海内的那些下文了。同时，发难的行为的自身也正有其难能可贵之处。只是外力的深深刺激与重重压迫，并不能引起发难，这些刺激与压力要用在意志消沉，饱经世故的人身上，也不会引起发难，惟有用在具备上文所缕述的特性的青年身上，才发生效力。约言之，只有青年或具有青年的特性的人才能发难，国家政治方面如此，其它生活方面也莫不如此。

　　青年发难在二十年之前，而青年节的规定则在二十年之后，也正有其意义可寻。古者男子二十而冠，冠所以表示成年，今日中国法律也以二十岁为成年。上文说过，青年对国难的责任不应限於做个陈涉而止；但二十年来，始终以做陈涉为满足的人为数正不在少，并且大多数还没有陈涉那种斩木揭竿的魄力和勇气。在“五四”的二十周年的时候，把它规定为青年节，我们揣测规定的人的用意，至少还有这一点，就是，“五四”也成年了，怀抱着“五四”精神的人，对国难应当作进一步更积极更富有建设性的贡献。

　　上文似乎是我们对於青年节应说的一些善颂善祷的话。不过颂祷是一事，要真正接受这颂祷之词而无愧，又是一事。其实要受之无愧，也并不难，只要做青年的、教青年的、以至於捧青年的人了解下文的两点。

　　第一、我们要明白节字的真义。竹子的分寸叫做节，生活应有的分寸，相传也叫做节。生活力的表见与施展，不论其为在情欲方面或智能方面，有三条可能的路，一是禁，二是放，三是节，只有节可以成事。好比蒸汽转动机器，发为工作，走的也就是节的一条路。青年是人生最有力的一个时代。充满着力的种种特性，用之有节，用得有分寸，结果不但可以应付国难，并且可以复兴民族，再造文明，否则最多也只能靠最初一些开放出来的力量，做一点斩木揭竿的工作罢了。二十年来的青年力量，狷者禁得太多，狂者放得太过，真正能节而用之的为量绝少；对青年缺少同情的人动辄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相责难，可见是不为无因的了。明白了节字的真义，方才能体会设置青年节的应有的用意与价值。

　　第二、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目前并没有完全脱离偶像作威作福的时代。宗教的势力衰退了，但各式各样的主义学说正宰割着全人类；圣贤与仙佛的崇拜虽去，英雄与伟人的崇拜方来。传统的种种季节，例为正月初九的玉帝节，四月十四的纯阳节，六月十九的观音节，虽经打倒，而劳动、儿童、母亲、妇女等分类人物的奉献节，以及单个伟大人物的生死纪念节，已应运而生。偶像的方式尽管不同，而崇拜以至於迷信的心理则古今如一。信仰的心理不是弊病，而信仰到崇拜与迷恋的程度却是。神道设教有它的功用，但若所设之教畸形发展，反客为主，往往可以成为生活与治道的绝大障碍。假若旧日的死人与老人可以成为偶像，今日的活人与青年又何尝不可；迷信的心理一日存在，此种畸形的发展便不能一日不防。青年节成立以前的青年已不免被人认为天之骄子。青年节规定以后的青年更应如何奋勉，上以副国家的期望，下以自免於放诞不羁的讥弹，是青年自身应当在青年节前后自省的一个问题。君子爱人以德，不以姑息，更是从事於青年事业的人在这时候应当身体力行的一个原则。否则，青年节尽管规定，尽管有人热烈的颂扬庆祝，我们还不能免於“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的慨叹！

　　文字来源：《自由之路》，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