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清华梦忆

  人有人格,国有国格,校也有校格。

  以北大和清华而论,两校同为全国最高学府,共同之处当然很多;但是不同之处也颇突出。这就是所谓两校校格不同。

  不同之处究竟何在呢?

  这是一个大题目,恐怕开上几次国际研讨会,也难以说得明白。我现在不揣简陋,聊陈己见。

  整整70年前的1930年,我从山东到北京(北平)来考大学。来自五湖四海的五六干学生,心中最高的目标就是北大和清华。但是这两所大学门槛是异常高的,往往是几十个学生中才能录取一个。我有幸被两所大学都录取了。由于我幻想把自己这一个渺小粗陋的身躯镀上一层不管是多么薄的金子,好以此吓唬人,抢得一只好饭碗。而镀金只能出国留学,留学的机会清华比北大多一些,所以我就舍北大而取清华。

  在清华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对清华校格逐渐明确了,最后形成了初步的看法。我在北大有不少朋友,言谈之间,也了解到了北大的一些情况,于是对北大的校格也逐渐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概念。我恍然小悟:两所大学的校格原来竟是有许多不同之处的。

  我从小处谈起,先举一个小例子。在清华,呼唤服务的工人,一般都称“工友”,在北大,据说是叫“听差”,而在朝阳大学则是“茶房”。在清华,工人和教师、学生处于平等的地位,在北大则处于主仆的地位,而在朝阳则是处于顾客与旅馆杂役的地位。这是一件十分细微的末节,然而却是多么生动,多么清楚,又多么耐人寻味。

  其中原因,我认为并不复杂。清华建立的基础是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完全受美国的影响,受资本主义的影响,身上没有封建的包袱。而北大则是又京师大学堂转变成的,身上背着几千年的封建传统,好的方面是文化基础雄厚,坏的方面是封建主义严重。我听人说到过——据说这并不是笑话——北大初建时,学习西方,有体操一门课,聘请了专门的体操教员,这些人当然都是平头老百姓,而被他们训练的学生则很多都是世荫的二三品大员。教员发口令时,不敢明目张胆的喊出“立正!”“稍息!”,于是想出了一个奇妙的办法,改变舶来的口令,大喊:“老爷们立正!”“老爷们稍息!”从这些小事儿也可以看出来,清华多的是资本主义,北大多的是封建主义。

  但是,稍有一些辩证法常识的人都会知道,世间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北大的封建主义也能产生好的效果。如果北大没有这样浓重的封建传统或者气氛,五四运动,即使注定要爆发,也决不会是在北大。你能够想象清华会爆发反封建的五四运动吗?即使1919年清华已经建成了大学,而不是留美预备学校,这样的事情也决不会出现的。人们常说,坏事变成了好事,北大的封建传统促成了改变中国面貌的启蒙运动,不正是证实了这一句话吗?

  五四运动对中国,特别是对中国学界,更特别是对北大,留下了深远的影响。北大学生继承了自东汉大学生起就有了的关心国家大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主义传统,对政治动向特别敏感,到了五四运动,达到了一个高潮。从那以后,历届学生运动几乎都从北大开始,就是一个证明。在这方面,清华并不落后,一二·九运动就是一个生动的例证。在这一点上,清华与北大是有相同之处的。

  我在清华呆了4年,而在北大则已经呆了54年,是清华的十几倍。我一直到今天还在不断考虑两校同异的问题。我一向不赞成西方那种以分析的思维模式为基础的一、二、三、四、A、B、C、D的分析方法,而垂青于中国的以综合的思维模式为基础的评断方法。中国古代月旦人物,品评艺术,都不采用分析的方法,而是选用几个简单的、生动的、形象的、看似模糊而实则内涵极为丰富的词语,形神毕具,给人以无量的暗示能力,给人以无限的想像活动的余地。根据这一准则,我用四个字来表示清华的校格,就是:清新俊逸;给北大的则是:凝重深厚。二者各有千秋,无所轩轻于其间。但二者是能够、也是必须互相学习的。这样做是互补的,两利的。谁要是想成为“老子天下第一”,那就必然会是“可怜无补费精神”。

  以上是我对北大和清华两校校格的看法,也是我对两校的希望和祝福。

  在母校庆祝成立90年华诞之际,《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的副主编刘石教授写信给我,要我写点纪念文字。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但是,可写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了。想来想去,终于决定了写上面这一番怪论。我自己说它是“怪论”,这是我以退为进的手法,我是一点也不觉得它有什么“怪”的。如果我真正认为它怪,我就决不会写出自己的丑。我认为,这是我一家之言,是长期思考的结果。我希望能够在北大、清华两校找到一些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