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张志民对于我既是恩师又是挚友,当他溘然长逝的时候,我曾写道:“多少次联袂远游,多少次推心置腹,音容笑貌犹在目前,转瞬间却成故人,从此便是相思迢递隔重城!”如今16年过去了,时间的流水并没有冲淡我和一切热爱他的人们对他人品和诗品的记忆,恰如诗坛泰斗艾青称颂他“是诗林中的一棵大树,根深叶茂”,所绽放的诗艺之花仍是馥郁芬芳。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张志民诗百首》,其中包括《秋到葡萄沟》《边区的山》《昨夜星辰》《祖国,我对你说》《梦的自白》等经典之作在内的各个历史时期有代表性的诗篇。这不仅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而且是奉献给今人与后人、诗坛与文坛、历史与文化的可资借镜、可资启迪、可资探究的诗之上品。
不必用“著名”或“杰出”之类肤泛的词法去修饰和装点,我想说张志民是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的。是他的人生道路、历史观念、文化性格和秉赋气质共同决定了他的诗歌的价值取向和艺术风格。他出生于北京门头沟贫穷的山村,12岁参加八路军,15岁入党,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血与火的洗礼,他的个体生命一直与祖国命运紧密的联接在一起。在他心中《边区的山》是母亲的山,“严冬山草暖,夏日泉水甜。山山岭岭 ,练兵场呵;村村镇镇,好营盘!” “边区的山是英雄的山,块块岩石鲜血染,” “座座山头,顶天柱”;处处岩洞,火力点!敌人的坟墓,人民的家园”。历史似乎已经很遥远,会让如今用甜水滋养的一两代人感到陌生和淡然,然而诗人的良知就是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懂得,什么是爱国情愫,什么是民族之魂。团团锦簇的意象、波翻浪涌的句式,在读者心中荡漾,民族自豪感就像火光一样在我们心中闪耀升腾。《昨夜星辰》是为纪念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年而创作的长诗,血的记忆在诗人心中燃烧,他能听到“圣彼得堡的教堂、学校,南京城的小巷、大街,菲律宾的渔港,湄公河的农舍,每一棵小草,都在血水中呻吟,血水中哭泣,血呵,血是战争的色标,战争呵,战争是血的画册!”经历了惨绝人寰的战争灾难,才会用最美好心愿祈望和平:“请允许我,用这双年老多皱的手,向在反法西斯战争中,所有受难的亡灵,献上一杯祭酒同时还要咨询一下:法西斯的阴魂,什么时候在人间绝迹? 孩子们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只看到鲜花,再不见鲜血…… ”我记得当年他向我背诵这些诗句时,眼里噙着泪水,泪中闪着火光。时隔20年,这洪钟般的语言所含容的人类意识和人性本真,所含容的历史省悟和政治敏感,仍有深刻的警示意义。
张志民被誉为大地之子,他的生命之根深深地植于祖国的土地上,战争年代他为民族崛起而呼吼,和平年代他为幸福生活而歌唱。《绍兴速写》《秋到葡萄沟》《边陲小屯》《三唱山海关》等短章,都写得鲜活而亮丽,且有文化内涵。然而在“文革”一开始他同样不能幸免,他被投入监狱长达四年半之久,当他被戴上手铐押上囚车后,他却安然入睡了,大约只有深谙历史功罪和相信历史规律的人,方能如此自信和敬穆,《梦的自白》等诗篇都充满了尖锐的批判精神。进入历史新时期,在享受安恬和平的日子里,他并不以虚夸的笔墨抒写空泛的颂歌,而是在深刻历史感悟与忧患意识中,饱含着关切祖国命运的赤心衷情。长诗《祖国,我对你说》便是其中的代表作。
人们常说人品与诗品相统一,这只是表明诗人的崇高境界,而并不表明绝对化与规律性。张志民却真可称之人品即诗品,诗歌是他性格的外化和灵魂的闪光。他的正直、善良和宽厚,几乎得到所有与之相识者的认同与赞美,这在各种矛盾盘根错节、各种恩怨千丝万缕的中国诗坛上真是奇迹。我在与他多年相处中,深切地感知他性格的另一面,即山一般挺拔的人格精神和火一般炽热的激情。他鄙视一切逐名夺利的行径和蝇营狗苟的市俗小人,他告诉人们,“历代的权贵们,为着装点门面都喜欢弄点文墨附庸风雅,他们花一辈子工夫把‘功名利禄’几个字练得龙飞凤舞,而那个最简单的‘人’字,却大多是缺骨少肉,歪歪斜斜”(《“人”这个字》)。诚如王蒙先生所说的,张志民“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而他的诗作却是爱憎分明,力透纸背”。
张志民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形成了自己鲜明的艺术风格和审美个性。他深受中国古典诗词的熏陶,他的诗构思新颖、意象灵妙、音韵和谐、节奏鲜明。他有极好驾驭语言的功力,那些灵动的诗句仿佛自然天成,在质朴凝练中蕴含着惊绝与奇丽。有时如金刚怒目,有时如轻风流云;有时是工稳的对仗,如双峰相峙日月齐辉;有时是排比句式,如大浪奔涌惊涛拍岸。诗歌是流动的美学,当下东西方文化交汇为诗歌创作增添了新的美学元素和新的表现手法,倘若因此便视为传统即是古旧,则显得浅薄。应该看到中国诗歌的天空群星灿烂,仅就当代而言,包括张志民在内的一串闪光的名字,都是光辉的星座,他们各有特色,相互补充相互映衬,共同创造了一个诗的时代,他们又以奠基者的奉献启迪未来。
(作者为中国诗歌学会名誉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