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作家,著有《月兰》《马桥词典》《山南水北》《日夜书》等作品。
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出现举国上下的英语热。两三亿学生哗啦啦大读英语,热得有点过了头;但多年后,一些中国人用起英语还是挠头抓腮,于是自觉愚笨无比——其实,这种自惭也过了头。
英语难学至少有以下原因:
汉语以方块字为书写形式,是一种表意语言,与英语一类表音语言有天然区隔,历史上风马牛不相及,基质大异,各有固习和严规。英语在英伦三岛形成,作为“三次入侵和一次文化革命”产物,被丹尼尔·笛福视为“罗马/撒克逊/丹麦/诺曼人”的共同创造,其中包括日耳曼与拉丁两大语流的别后重逢,可视为发生在欧洲边地的远亲联姻。一位南欧或中欧人学英语,或多或少有亲近之便,不似中国人一眼望去举目无亲,毫无依傍,缺少入门凭籍。
另一方面,英语在长达近300年时间里,由水手、士兵、商人、传教士、总督、跨国公司、好莱坞影片、BBC广播、微软电脑软件等推向全球,一度覆盖和仍在覆盖世上的辽阔版图。英语离开母土远走他乡,实现跨地域、跨民族、跨文化的结果,竟是变得五花八门和各行其是。到最后,世界上不再有什么标准英语,只有事实上“复数的英语”——包括作为母语的英语、作为第二语的各式英语,包括贫困民族和贫困阶层那里各种半合法的“破英语”。高达五十万的英语词汇量,比汉字总量多出十几倍,一个英美奇才尚无望将其一网打尽,中国的学习者们又岂会不力不从心?
更重要的是,生活是语言之母,任何绕过相应生活经历的语言学习必定事倍功半。当英语仅仅作为一门外语时,在学习者那里常常只是纸上符号,无法链接心中往事,于是类似没有爱情的一纸婚书,没有岁月的一张日历,或者是庭院房屋已经消失的一个住址,没有生命感觉的注入,不是活的语言。学习者们不一定知道,英语中所有寻常和反常的语言现象,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过都是历史的自然遗痕。在过去的十几个世纪里,英语是先民游牧的语言,是海盗征战的语言,是都市和市民阶层顽强崛起的语言,是美洲殖民地里劳动和战争的语言,是澳洲流犯、南洋商人以及加勒比海地区混血家庭的语言,是南非和印度民族主义运动的政治语言,是资本主义技术精英在硅谷发动信息革命的机器语言……中国人置身于遥远的农耕文明,没有亲历这诸多故事,对英语自然少不了经验障碍;如果对这一切又没有足够的知识追补,真正进入英语无异于缘木求鱼。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于一切学习英语的人来说,《英语的故事》是一份好读物。作者给学习者们提供了必要的补课,让语言返回生活,返回语言产生的具体情境。他坚持从语言中破译生活,以生活注解语言,用一种近似语言考古学的态度,将读者引入历史深处,其细心周到的考察,生动明快的笔触,恢复了语言与生活的原生关系,重现语言的生存处境和表达依据,使一个个看似呆板和枯燥的词语起死回生。这是一本为语言找回脉跳、体温以及表情的书,它甚至不仅仅是一本语言史,而是以英语为线索,检索了英语所网结的全部生态史、生活史、社会史、政治史、文化史,在史学领域也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本书译者欧阳昱长期旅居英语国家,是诗人兼小说家,有汉语写作和英语写作的丰富经验,在此书的翻译中经常音意双求,源流兼顾,形神并举,在一些译法上有别开生面的独创。个别词语如“币造(coin 原意为币,引意为生造或杜撰)”,出于词汇上援英入中的良苦用心,虽不易被接受,却也不失探索之功,为进一步切磋提供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