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除科举的影响
1905年袁世凯等奏请“立停科举以广学校”,清政府诏准自丙午(1906年)起停办科举,至此,自隋代开始,实行了一千三百年的科举制“寿终正寝”。撇开意识形态的纷争,20世纪中国教育的大格局,其实是在晚清一代手中奠定的。
最近十年学界风气有所变化,颇有为科举制度鸣冤叫屈的。谈论科举的贡献,不能说过头话,尤其是不该否定晚清废除科举的意义。没有废除科举制度,就没有20世纪中国大学的辉煌。所以,废科举才促使中国的高等教育走上正轨。为什么晚清的政治及教育改革,必须落实在废除科举?请看袁世凯、张之洞1903年《奏请递减科举折》:“科举一日不废,即学校一日不能大兴;将士子永远无实在之学问,国家永远无救时之人才;中国永远不能进于富强,即永远不能争衡于各国。”
废除科举不久之后,严复在环球中国学生会演说,这篇初刊1906年1月10日《中外日报》的《论教育与国家之关系》称:“不佞尝谓此事乃吾国数千年中莫大之举动,言其重要,直无异古者之废封建、开阡陌。造因如此,结果何如,非吾党浅学微识者所敢妄道。”严复还在《救亡决论》(1895年)和《拟上皇帝书》(1898年)中痛批科考。章太炎和林纾也谈及科举,其核心思想是,学术是民间的事情,政府过度干预会对学术造成伤害。
科举的作用是取士,至于育才的工作,主要由书院或学校承担。我对20世纪中国教育成功移植西洋制度表示欣赏,但对其抛弃悠久的书院传统则深表遗憾。不知不觉,中国两千多年教育沿革的这条线被掐断了。
五四运动的意义所谓的“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包括思想启蒙、文学革命与政治抗争。除了其在文学史、思想史、政治史上的意义,我还希望强调其在教育史上的里程碑作用——确立我所理解的“大学精神”。1917年1月4日,新任北大校长蔡元培到校视事,五天后发表公开演讲,称“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希望学生摒弃“做官发财思想”。大学以文理为中心在今天还有很多争论, 大学以什么为中心?商学院是不是中心?商学院不可能成为大学的中心,如果以商学院为中心,大学的发展是不正常的。
至于蔡先生的“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一般人可能会注重思想自由,我却更看重兼容并包。大学恰好就是要包容人,让各种不同的思想学说在大学里面自由发展。蔡先生没有刻意鼓吹哪一种思想学说。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以北京大学学生为首的学生运动一时兴起。理想的大学,不仅仅追求学问与养育人才,还探索精神、服务公众、参与政治,乃至直接影响社会进程。现代中国大学,不再只是传授知识、培养(科技)人才、创造科研成果的场所,它已深深介入了中国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建设。读书人“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在参与实际政治运作中的复杂性需要关注。学生群体易受鼓动,实际效果值得注意,并非每一个都如五四运动值得表彰。
五四之后,新教育、新文化与新政治在北大等大学互相激荡。传统观点历来将学生运动作为北大校史的主线。而蔡元培等极力网罗的众多当年全国第一流学者,其“传道授业解惑”, 以及在人文、社科、自然科学研究方面的贡献,在校史中只能“退居二线”。“研究所国学门”的大名,对于今日的北大人来说,已经不再是“耳熟能详”。
大学内迁之壮举
八年抗战,漫天烽火中,中国大学大规模内迁。对比十年“文革”的荒废学业,或近二十年的急起直追, 抗战八年中国大学的教学状态可圈可点。着眼于对当下中国大学的启示,我特别强调以下三点:第一,以教学为主;第二,注重师生关系;第三,坚持学术标准。抗战中中国大学大批内迁具有重要意义:保存学术实力,赓续文化命脉,培养急需人才,开拓内陆空间,更重要的是,表达了一种民族精神以及抗战必胜的坚强信念。
具体说来,战时中国大学的内迁有如下特点:第一,不是个人逃难,而是集体行动,且一路上弦歌不辍;第二,教学上,不是应急,而是有长远打算,所谓“战时如平时”,更多着眼于战后的建国大业,保证了战时培养的大学生的质量;第三,学术上,不是仓促行文,而是沉潜把玩,出有思想的学问,有情怀的大学者,这在人文学尤其明显;第四,广大师生因大学西迁而见识中国的辽阔与贫困,于流徙中读书,人生忧患与书本知识合一,精神境界得以提升;第五,大后方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代表某种文化自信与道德优势,召唤无数沦陷区的青年学生,穿越重重封锁线前来求学;第六,除了具体的学术成果,大学内迁为西南西北播下良好的学术种子,此举对于中国教育平衡发展意义重大。
谈及西南联大等内迁大学的贡献,容易说的是有形的,如培养人才、推动科研以及投身战场;不太好说的是无形的,那就是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如何凸显某种高贵的精神气质。在中国大学日渐富有、也日渐世俗化的今日,谈论那些已经隐入历史深处的、“破破烂烂但却精神抖擞”的西南联大等,也算是“别有幽怀”。
“院系调整”的功过
1949年12月,马叙伦在《在第一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上的开幕词》中指出:“中国的旧教育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统治下的产物,是旧政治旧经济的一种反映,是旧政治旧经济借以持续的一种工具。” 一场院系改革在五十年代蔓延全国,主要包括:政治课建设如新民主主义论等课程的增加,否定民国教育体制及课程设计如接管公立大学,聘请苏联专家指导,走专业化道路,要求大学直接服务于经济建设。从1950年酝酿,1951年开始,1952年全面展开,至1953年这场浩荡的院系改革基本完成。《关于1953年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的计划》显示,当时的大学由205所减少到182所;综合大学13所,高等工业学校39所,高等师范学校31所,高等农业学校29所,高等医药学校29所,高等政法学校4所,高等财经学校7所,高等艺术学校15所,高等语文学校8所,高等体育学校5所,少数民族高等学校2所。
五十年代的院系调整,对各大学的影响不同,有的得益很多,有的则损失惨重……最受诟病的是大学都以专业为中心,专业面太窄,致使以文理为中心的传统受到挑战。近十年来,专科性的大学有意识地进行填补,比如包括上海交通大学在内的一些大学对于文科、 理科、 法科的引进。相信再过五十年,中国大学会调整到比较合适的位置。
恢复高考的故事
1977年冬天,中国五百七十万考生走进了曾被关闭了十余年的高考考场。当年全国大专院校录取新生二十七点三万人;1978年夏天,六百一十万人报考,录取四十点二万人。史称“七七、七八级大学生”。七七、七八级大学生踩着时代的鼓点,“走进新时代”,因此,恢复高考制度与思想解放运动,二者可以合论。
我在《永远的1977》的序言中写道:“本书的作者,尽管境遇和立场不太一样,但基本都是‘恢复高考’这一决策的直接受益者。这就决定了其叙述策略以及自我反省的力度。说全书弥漫着某种‘成功人士’的‘踌躇满志’,不算太刻薄。可这主要不是作者的问题,而是文体的特性决定的——三十年后‘追忆逝水年华’,很容易就走到这一步。”
“五四”一代和七七、七八级大学生不一样,前者的“光荣和梦想”是自己争来的;我们的“幸运”,则很大程度是时代给予的。日后被提及,人家是历史的创造者,我们则是大转折时代的受益者。也正因此,在随后漫长的岁月里,“五四”一代有能力在一次次饱含激情与深情的追怀与叙述中,或多或少地延续了其青年时代的梦想与追求,或强或弱地挑战着当时的主流思想,他们是历史的创作者。而七七、七八级大学生的幸运很大程度是时代给予的,是大转折时代的受益者。某种意义上七七、七八级大学生不如“五四”一代,后者的前途和成功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前者得益于时代转变。
“世界一流”与“大学扩招”之张力
理解当下的中国大学,必须关注一个特殊的年份——1998年。那一年有两件大事,对当下的中国高等教育影响巨大。一是提出了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由此产生了一个我们今天都熟悉的名词——985大学。二是制定了以“拉动内需、刺激消费、促进经济增长、缓解就业压力”为目标的大学扩招计划,第二年开始正式实施。此后连年扩招,到2012年录取六百八十五万人后,才基本保持稳定。也就是说,最近这十六年,中国的高等教育其实是两条腿走路,一是努力做强,追赶世界一流;一是尽量做大,扩大办学规模。应该说,两条腿都在用力,也都很有成效,可惜努力的方向不一样。
“大学”在变化,这并非中国所特有,某种意义上,这是世界性现象。密西根大学原校长詹姆斯·杜德斯达在《21世纪的大学》一书中提到:“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高等教育出现重大变革的时期,大学努力回应它们所面临的挑战、机遇和责任。”一千多年来,大学为我们的文明做出了重大贡献,进入21世纪,没人怀疑,大学还会继续发挥类似的作用。但是,各种改革的努力,将使“大学”的形式及内容发生很大变化。而当代中国大学的诸多变革,必须放在这个大背景下来谈论,才能有比较清晰的思路。
其实,中国的大学只要认准目标,找准方向,不要走太多的弯路,步步为营,就一定能办好。办大学和办企业不一样,不可能立竿见影。办学要有长远的眼光。用办企业的思路来办大学,导致在中国的大学教育中,普遍存在着急功近利的倾向。给教授和学生们留点读书的时间, 给大学留点成长的空间,这比拼命地拔苗助长要好。学现代史的都知道,五四运动中,蔡元培曾引《风俗通》中的一句话“杀君马者道旁儿”,作为辞职时的理由。以目前中国大学的水平,很难承受政府及公众希望其迅速变成“世界一流”的期待与厚爱。还不如把脚步放缓,把路走正,那样的话,中国大学或许还能走出自己独特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