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我与“红楼”有夙缘

  

  周汝昌:红学家、古典文学家

  我与“红楼”有夙缘

  我家与姥姥家都是“海下”养船的人家,母亲姓李,纯粹旧时家庭妇女,没有名字。母亲为独生女,当时她还没有赶上有“女学校”的时代,自幼深慕读书的堂兄弟们,偷听他们念书的声音,能仿效当时学生朗诵唐诗圣杜甫的五言律诗的声调——北方特色的抑扬顿挫的“美读”法。她因此发奋自学,竟能阅读一般的小说、唱本,也能学戏台上的唱腔。一句话,她是个酷爱文学艺术的村女。

  重要的是,她有一部《红楼梦》。

  奇怪的是,她的这部书(还叫《石头记》的版本)竟是日本版!

  我第一次看《红楼梦》,就是看母亲的《石头记》。

  怎么是日本版?原来,这书是她的堂兄(我的大舅)在她出阁之后前来看她时,给她带来的礼物。那是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母亲年方二十。那书后面印着“明治三十八年一月十三日”,绿色布面精装上下两册,带批语,绣像。

  我那时太小,看不懂,就丢下了。

  母亲却津津乐道,常提《红楼梦》的名字,讲给我听。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向我追述早先我家盛时的一些往事。我家曾有一个傍河依水的小花园,有小楼,有花木,大树很古老,百花竞放。爷爷很爱惜,也很得意,春秋花盛时节,各院年轻的女儿、少妇们,盛装打扮,花团锦簇,到园中去看花。母亲追述这些,就是为了一句话:“那时家里的姑娘媳妇们,穿的戴的,打扮的,真是好看极了!我们一群,一齐来到园子里,那真像《红楼梦》里的那么好,那么热闹……”

  我听得很神往——可又似懂非懂。

  但是,这种追述,对我来说,也就是一种熏陶。从此种下了很深的“缘”源因子。

  我长大了,家境比母亲追述盛时的那年代更败落了,园子也被族中败家子弟拆毁卖了“材料”。

  我上大学了……沦陷了……重返学校了……我在校学西语,志向是精通外语为了向世界介绍中华文化、文学名著——我在南开高中时,英文成绩就过得去了,英译冰心女士的小说……暗自立下一个志愿:准备英译《红楼梦》。我和黄裳是同屋同窗,每晚墙子河边散步,两人热烈讨论的主题不是别的——就是《红楼梦》。

  经历沧桑,重返燕京大学,我已年龄“老大”,心情十分抑郁,落落寡合。这时,四哥祜昌在家乡读三哥泽昌的旧书,因三哥少年时是个小说迷,当然也就有《红楼梦》等有关的“闲书”。四哥因而重看起《红楼梦》来了,对作者曹雪芹之为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与求知欲,就写信给我,希望我对他(雪芹)作一番考察。

  这一封信不打紧,却一下子引发了我这个早先读不懂芹书的人的极大兴致,一头扎进了“红学”的无边乾坤世界里去了!

  从那以后,我与四哥两个人在四十几年中,无有一时一刻不在为“考芹研红”而努力。什么困难险阻、挫折中伤,都没能使我们两人改变初衷,失去信念。

  我与《红楼梦》的夙缘,始于家庭母教与手足之情,但更始于中华民族文化的极深至厚的培育灌溉。

  再说我的母校燕京大学,没有那样的学术环境我是无法做“红学”功夫的,特别是那座了不起的图书馆,凡是我想用的书,那儿几乎一索即得,那藏书太富了!可是,只没有《红楼梦》的好版本。后来,经过我的提议与张伯驹先生的努力,使得珍贵的“庚辰本”成为馆中珍笈——彼时的情况,那种古钞本无一人重视,任其流落湮没,如不得入此名馆宝库,其命运真是不堪设想,难以揣量了。

  “庚辰本”我得见的先是一部珍秘的照相本,已在我得见“甲戌本”之后。“甲戌本”是胡适先生的珍藏,世间首次复现的乾隆精钞朱批、未经高鹗等篡改的《石头记》原本,中华无价之宝。我与胡先生素昧平生,斗胆借阅,他竟立即托小说专家孙楷第先生捎给了我,报纸包着,上以浓朱笔写我的姓名和“燕京大学四楼”。那年暑假,我与四哥拿定主意,为保护纸已黄脆的原本,全力经营,钞出了一部副本。

  后来,北平和平解放之前,情势不可预卜之际,我想把这珍本交还物主,因为人家胡先生自从借与我,从未催询过一字,这种对一个陌生的学生的信任,世上少有,我不能做不道德的“攘为己有”的昧心之事,就专程送还。到了东城东厂胡同一号,出来的是他的长公子,将书收到手中,我不入门而告辞。事后很多年方知:那时胡先生正要坐南京派来的专机飞离北平,临走只携带两部书,而这部古钞“甲戌本”竟是其中之一!

  以后,台湾首先影印了它。这年适逢甲戌年,“甲戌本”诞生两百四十周年,台北寄来请柬,方知高校学府将于六月举行甲戌年纪念研讨大会。这不禁使我忆起了上述的种种事情。

  我与四哥为了大汇校,写定一部真本,聚集了一些历年搜得的比较难得的本子,也包括胡适惠借的大字“戚序本”。未及“文革”,大约是“破四旧”时,四哥正在运用的那些本子全部被“抄”走了,至今不知被谁“中饱私囊”。母亲的那部“启蒙”的《石头记》,因为存在我处,却得以幸存,但是总不忍翻阅了。

  我与《红楼梦》有夙缘。真是三生之幸。

  本文来源:《少年书剑在津门》,百花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