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训:难得宁静

  於可训,当代中国著名文学评论家与文艺理论家。1981年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武汉大学中文系教师、教务处副处长、中文系副主任、文学院副院长,教授。著有专著《小说的新变》、《批评的视界》、《新诗体艺术论》、《新诗史论与小说批评》、《中国当代文学概论》等。

  对静的向往,也许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渴望。因为无论是神话传说中描写的人类起源也好,还是科学论著中论述的人类起源也好,都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喧哗与骚动。这种喧哗与骚动,就是今人所说的原始与野蛮。等到人类进入文明社会,各种争权夺利、征伐杀戮、侵占掠夺的事件屡有发生,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上,无论古今中外,人类也从未得到过真正的安宁。到了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时代,除了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上争夺的喧嚣,还有文明制造出来的各种器具的噪音,以及文明的人类自发噪音的喧嚣等等,总之是不得安宁。就像英国女作家萨拉·梅特兰所说:我们的生活“充满着噪音”。这些所谓“噪音”,本来是人类文明和人类日常生活的产物,结果却“污染”了人类文明和人类的日常生活。于是人类就要远离这噪音,去过一种没有“噪音污染”的安静生活,或像萨拉·梅特兰的《我自静默向纷华》所标示的——“静默”的生活。

  说到“静”,与之相对的“闹”,不仅仅是声音,声音不过是“闹”的某种表现形式,并非它的全部,在这种外表之后,隐含的却是作者所说的一种“喧闹的生活”,尤其是人心的一种躁动不安的状态。国人在有感于当今这种“喧闹的生活”时,常常爱说人心“浮躁”,殊不知,这“浮躁”的人心,正是这种“喧闹的生活”的产物,是“喧闹的生活”之果,同时又是这“喧闹的生活”之源、“喧闹的生活”之因。也因此,由“闹”入“静”,就不仅仅是远离声音或噪音,过一种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而是同时还要修心养性、静意安神,从根子上杜绝这“喧闹的生活”之源。或通过某种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达到修心养性、静意安神的目的。莎拉·梅特兰就是这样的一个企图在当今这个热闹的文明社会“闹”中取“静”的践行者。

  莎拉·梅特兰出身于一个人口众多、喜好热闹的家庭。从家庭到学校,到走上社会,成为作家,她50岁以前的人生,都是在各式各样的“喧闹”中度过的。直到有一天,当她作为母亲,在为孩子哺乳的时候,才第一次有了对静的体验。当这种体验日益扩大、日渐加深,乃至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浸润到她的灵魂深处的时候,她决心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远离“喧闹”,去过安静或“静默”的生活。为此,从2000年夏天起,她开始了“追寻静默之旅”。《我自静默向纷华》就是她近10年间深入荒原、孤岛、沙漠、高地,离群索居,孤独行走,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中,通过各种方式,体验“静默”、思索“静默”,过她所追求的“静默”生活的真实记录。作者精确地记述了她对“静默”的每一点细微的体验,与此同时,又征引大量历史文献、文化典籍、宗教故事、神话传说和文学作品中的相关记载,对她所体验到的“静默”状态下的种种精神症候和心理特征,进行分析论辨,使她个人对“静默”的每一点细微的体验,都得以与人类的精神文化相沟通,从而具有某种普遍性的意义和价值。

  读《我自静默向纷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美国作家亨利·梭罗的《瓦尔登湖》。事实上,作者也确实受到过梭罗和《瓦尔登湖》的深刻影响。不同的是,梭罗到瓦尔登湖畔隐居,是为了实践他的超验主义理想,他要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过一种简朴自然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并通过这种生活,直接与万物之灵包括他心目中的上帝相沟通,以完善自我,张扬独立自由的人格精神。按照以往的说法,这是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一种思想意识,代表了19世纪正在独立、成熟的美国精神。梅特兰虽然也像梭罗那样热衷隐居,其现实表现甚至比梭罗更甚,但却是因为某种生活体验和生理经验的作用,触发对既往生活的反省,进而通过这种反省,达到对既往生活的批判性审视和自我扬弃,并在全新的追求中,使自我的精神空间扩充到一个新的境界。

  《瓦尔登湖》中虽也不乏思索的哲理性,但作者显然更重视“呈现”生活的自然状态,让人的心灵在这种简朴自然的状态中,享受“超灵”的静穆与自由。梅特兰所“呈现”的每一种自然景物、每一个生活场景和生活细节,都无不指向某种体验和思考,并且最终是为着完成这种体验和思考。这显然不是一个写作方法的差异,而是一种目的指向上的区别:如果说梭罗是想通过回归自然,并在自然中实现精神的独立和自由的话,那么,梅特兰就是在对隐居和独行生活的体验与思索中,使人的独立自由的精神空间,得到进一步深化和扩充。这两种不同的写作旨趣,是人类的精神进化在不同文明阶段上所面临的不同问题,或曰不同的表现。中国古代和西方历史上,都有隐士或修行者一族,他们是以回避的方式来与某种世俗的欲望和权威的压力抗争。现代中西方社会虽然仍有隐逸的遗风,仍可见隐士和修行者的身影,但其意已不在回避现实或与世俗抗争,而在以这种特异的行为,表现精神的自由无拘和特立独行。从这个意义上说,梅特兰无疑是一位现代的行者和探险家。她以其独特的人生之旅和精神探险,为受“喧闹”的现代生活困扰的人类,开拓了一片精神的“静”土,让人们得以在其中“感受独居的自由”,“享受静寂的力量”,从而把人的精神从“痴人说梦”式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喧哗与骚动”中解放出来,让感觉变得更加灵敏,让思索变得更加专注,让心灵变得更加丰富和充实,以此重建现代人失落已久的感性的生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