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滕王阁序

王勃:唐代诗人

摘要: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滕王阁序
[唐]王勃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译文】

这里是汉代的豫章郡城,如今是洪州的都督府,天上的方位属于翼、轸两星宿的分野,地上的位置连结着衡山和庐山。以三江为衣襟,以五湖为衣带,控制着楚地,连接着闽越。这里物产的华美,有如天降之宝,其光彩上冲牛斗之宿。这里的土地有灵秀之气,陈蕃专为徐孺设下几榻。洪州境内的建筑如云雾排列,有才能的人士如流星一般奔驰驱走。城池座落在中原与南夷的交界之处,宾客与主人包括了东南地区最优秀的人物。都督阎公,享有崇高的名望,远道来到洪州坐镇,宇文州牧,是美德的楷模,赴任途中在此暂留。每逢十日一旬的假期,来了很多的良友,迎接远客,高贵的朋友坐满了席位。文词宗主孟学士所作文章就像腾起的蛟龙、飞舞的彩凤;王将军的兵器库中,藏有像紫电、青霜这样锋利的宝剑。由于父亲在交趾做县令,我在探亲途中经过这个著名的地方。我年幼无知,竟有幸亲身参加了这次盛大的宴会。

正当深秋九月之时,雨后的积水消尽,寒凉的潭水清澈,天空凝结着淡淡的云烟,暮霭中山峦呈现一片紫色。在高高的山路上驾着马车,在崇山峻岭中访求风景。来到昔日帝子的长洲,找到仙人居住过的宫殿。这里山峦重叠,青翠的山峰耸入云霄。凌空的楼阁,红色的阁道犹如飞翔在天,从阁上看不到地面。仙鹤野鸭栖止的水边平地和水中小洲,极尽岛屿的纡曲回环之势;华丽威严的宫殿,依凭起伏的山峦而建。

推开雕花精美的阁门,俯视彩饰的屋脊,山峰平原尽收眼底,河流迂回的令人惊讶。遍地是里巷宅舍,许多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舸舰塞满了渡口,尽是雕上了青雀黄龙花纹的大船。云消雨停,阳光普照,天空晴朗;落日映射下的彩霞与孤鸟一齐飞翔,秋天的江水和辽阔的天空连成一片,浑然一色。傍晚时分,渔夫在渔船上歌唱,那歌声响彻彭蠡湖滨;深秋时节,雁群感到寒意而发出惊叫,哀鸣声一直持续到衡阳的水滨。

放眼远望,胸襟顿时感到舒畅,超逸的兴致立即兴起。排箫的音响引来徐徐清风,柔缓的歌声吸引住飘动的白云。今日盛宴好比当年梁园雅集,大家酒量也胜过陶渊明。参加宴会的文人学士,就像当年的曹植,写出“朱华冒绿池”一般的美丽诗句,其风流文采映照着谢灵运的诗笔。音乐与饮食、文章和言语这四种美好的事物都已经齐备,贤主、嘉宾这两个难得的条件也凑合在一起了。向天空中极目远眺,在假日里尽情欢娱。苍天高远,大地寥廓,令人感到宇宙的无穷无尽。欢乐逝去,悲哀袭来,意识到万事万物的的消长兴衰是有定数的。远望长安沉落到夕阳之下,遥看吴郡隐现在云雾之间。地理形势极为偏远,南方大海特别幽深,昆仑山上天柱高耸,缈缈夜空北极远悬。关山重重难以越过,有谁同情我这不得志的人?偶然相逢,满座都是他乡的客人。怀念着君王的宫门,但却不被召见,什么时候才能像贾谊那样到宣室侍奉君王呢?

呵,各人的时机不同,人生的命运多有不顺。冯唐容易衰老,李广立功无数却难得封侯。使贾谊这样有才华的人屈居于长沙,并不是当时没有圣明的君主,使梁鸿逃匿到齐鲁海滨,不是在政治昌明的时代吗?只不过由于君子能了解时机,通达的人知道自己的命运罢了。年岁虽老而心犹壮,怎能在白头时改变心情?遭遇穷困而意志更加坚定,在任何情况下也不放弃自己的凌云之志。即使喝了贪泉的水,心境依然清爽廉洁;即使身处于干涸的车辙中,胸怀依然开朗愉快。北海虽然遥远,乘着大风仍然可以到达;晨光虽已逝去,珍惜黄昏却为时不晚。孟尝心性高洁,但白白地怀抱着报国的热情,阮籍为人放纵不羁,我们怎能学他那种走到穷途的就哭泣的行为呢!

我地位卑微,只是一介书生。虽然和终军年龄相等,却没有报国的机会。像班超那样有投笔从戎的豪情,也有宗悫“乘风破浪”的壮志。如今我抛弃了一生的功名,不远万里去朝夕侍奉父亲。虽然不是谢玄那样的人才,但也和许多贤德之士相交往。过些日子,我将到父亲身边,一定要像孔鲤那样接受父亲的教诲;而今天我能谒见阎公受到接待,高兴得如同登上龙门一样。假如碰不上杨得意那样引荐的人,就只有抚拍着自己的文章而自我叹惜。既然已经遇到了钟子期,就弹奏一曲《流水》又有什么羞愧呢?

呵!名胜之地不能常存,盛大的宴会难以再逢。兰亭集会的盛况已成陈迹,石崇的梓泽也变成了废墟。承蒙这个宴会的恩赐,让我临别时作了这一篇序文,至于登高作赋,这只有指望在座诸公了。我只是冒昧地尽我微薄的心意,作了短短的引言。我的一首四韵小诗也已写成。请各位像潘岳、陆机那样,展现江海般的文才吧:

巍峨高耸的滕王阁俯临着江心的沙洲,想当初佩玉、鸾铃鸣响的豪华歌舞已经停止了。
早晨,南浦轻云掠过滕王阁的画栋;傍晚时分,西山烟雨卷起滕王阁的珠帘。
悠闲的彩云影子倒映在江水中,整天悠悠然地漂浮着;时光易逝,人事变迁,不知已经度过几个春秋。
昔日游赏于高阁中的滕王如今已不知哪里去了,只有那栏杆外的滔滔江水空自向远方奔流。

【赏析】

《滕王阁序》的问世带有一定传奇色彩。首先,这一千古名篇曾被认为是王勃十四岁时的作品;其次,它是王勃即席而作。关于王勃作此文时的年龄,历来共有十四岁、十九岁、二十二岁、二十六岁四种说法。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五首倡王勃十四岁作此文之说,而且描述得有鼻子有眼,说是当日阎都督本打算让自己的女婿孟学士好好出一回风头,命他预先精心写好了序文,准备到时候冒充即席之作。当阎都督在宴会上拿出纸笔请宾客撰文时,众人知道他的心事,都表示推让。唯有王勃年幼不懂人情世故,毅然受命。阎都督大怒,拂衣而起,命人将王勃所写一句句传报过来。得知王勃写下“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时,阎以为“亦是老生常谈”。及至王勃写下“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时,阎沉吟不语。当报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时,阎大惊失色,瞿然而起,说:“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回到宴席上,极欢而罢。到了宋代,曾所编《类说》卷三十四所收《摭遗滕王阁记》又添了一个中源水府之神的角色,说当日王勃乘舟路过马当,当地距洪州尚有六七百里水程,中源水府之神预知次日有滕王阁大宴并请作记之事,因化为一老叟,告知王勃,并刮起一阵风,使王勃所乘之舟一夜之间抵达洪州。及至明代,《醒世恒言》卷四十所收小说《马当神风送滕王阁》、郑瑜所作杂剧《滕王阁》、佚名者所作传奇《滕王客》均敷演此事,使这一传说几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现在江西当地的旅游部门为了增强滕王阁的吸引力,仍在有声有色地渲染这个故事。有些学者也抓住文中“童子何知”等语,仍在力图论证王勃十四岁作此文。

在与此文有关的问题中,阎都督究竟是谁?宴会当日是否重阳节?阎都督大宴滕王阁的意图是什么?是为欢度重阳节,还是为文中提到的“宇文新州”饯行,抑或两者兼而有之?“宇文新州”又是谁?是否有阎都督想让自己的女婿出风头之事?他的女婿是否即文中提到的“孟学士”?王勃及其家族与阎都督、宇文刺史、孟学士、王将军等有何关系?他何以被邀请与会?这些都还是疑问,有待进一步考证。这些问题不弄清楚,肯定有碍于我们完全读懂这篇作品。例如我们不能确定“孟学士”究竟是谁,就可能难以真正领会作者提到“孟学士之词宗”、“接孟氏之芳邻”的真实用意及其表达之巧妙。至于王勃此行是随父赴任还是前往省父,虽经傅璇琮先生等考证,已大致弄清,但也还未成定论。唯王勃作此文的时间,从他的仕履经历及文集中相关作品标明的日期,已完全可以确定是在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九月,按古人一般都算虚龄的习惯,当时他二十六岁。

因此,王勃十四岁作《滕王阁序》的说法尽管美妙,甚至还是教育少年儿童从小立志的好教材,但毕竟不是事实。至于马当神风送六百里之类,就更属子虚乌有,离历史事实越来越远了。当然,像很多传说一样,这些说法的出现又不是没有原因的。王勃虽然不是在十四岁时作《滕王阁序》,但他十四岁时确实已很有文名,而且已被作为神童推荐给朝廷。很多传说都是将某些历史细节错置拼接而成的,这些传说整体上不可靠,但它的某些细节却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关于王勃十四岁作《滕王阁序》的传说也符合这一规律。其次,尽管这个传说不是历史事实,它作为美妙的民间传说仍不妨一代一代继续流传下去。又次,即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看,这些传说也不是毫无价值。它们至少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滕王阁序》非同一般,影响巨大,唯其如此,才会围绕它生发出如此丰富的故事来。倘若它是一篇平庸之作,谁又有兴趣给它编造出种种奇迹呢?

若按马当神风送六百里的传说,则王勃此文也是预先准备的了。当然这只是传说,不是事实。因此关于这篇作品所具有的传奇色彩的另一方面,即它是王勃即席所作,历来无人怀疑。中国古代有很多创作速度极快的例子,也有很多极慢的例子,前者如曹植七步成诗、周兴嗣一夜编成《千字文》、温庭筠八叉手而赋成等,后者如左思作《三都赋》历时十年,贾岛作“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两句诗历时三年,以至自叹“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等。总的说来,文学创作应以质量为重。为了创作出优秀的作品,费神苦思是值得的,许多传世之作也都是经过认真推敲、反复修改才得以诞生的。仅为了显示速度快,而不能产生精品,这种快就没有什么意义。但如果既速度快,又质量高,那自然是最了不起的了。不过这是难之又难、简直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试想在极短的时间内,在承受较大外在压力的情况下,作者要迅速确定大致的思路和框架,调动脑海中储存的信息,进行比较、选择、编排,整个大脑犹如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这不啻是对人的智力极限的一种挑战。时间稍长一些,情况就大不一样。这就好比用10秒钟跑完100米是奥运冠军水平,用12秒跑完同样距离就什么也不算了。古往今来以创作速度快闻名的人很多,但他们留下的传世之作很少。一般说来,在极短时间内写出的作品,篇幅短的也许一时兴与境会,若得神助,即成佳作,篇幅长的则成功的可能性更小。其中或许不无几句精彩之语,但仓促运思,泥沙俱下,不免留下许多败笔,往往难称完璧。不仅如此,中国古代许多所谓即席之作、口占之作,实际上都是预先做了准备的,古人把这种情况称为“宿构”,到时候写出来冒充即席之作、口占之作,不仅可以避免当场出丑的尴尬,还可以猎取名声。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彼此也就心照不宣了。阎都督是否真的让女婿“宿构”了一篇,现在难以考定,但从普遍情况推测,倒是很有可能。如果本无其事,那么也只能理解为古人以“宿构”诳称“即席之作”、“口占之作”的太多了,所以人们才会编出这个故事安在阎都督翁婿身上。货真价实的即席、口占之作,称得上佳句佳篇的有如凤毛麟角。王勃的《滕王阁序》是实实在在的即席之作,兼之篇幅较长,而且通篇精彩,确属难能可贵。正如清代余诚在《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七所说:“对众挥毫,珠玑络绎,固可想见旁若无人之概。而字句属对极工,词旨转折一气,结构浑成,竟似无缝天衣。纵使出自从容雕琢,亦不得不叹为神奇。况乃以仓猝立就,尤属绝无而仅有矣。”称它为千古绝唱,毫不为过。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王勃这篇算得上真正“即席之作”的作品,实际上也经历了一个较长的酝酿蕴蓄过程,对此当代学者陈良运做过很有意义的研究。他在《〈滕王阁序〉成文经过考述》(《古籍研究》,2001年第1期)中,仔细对比了王勃因擅杀官奴免官到参加滕王阁聚会这段时间所写的一系列作品,发现《滕王阁序》中的许多意念甚至词句,在这些作品中已具雏形。如约作于上元元年(674年)的《上〈百里昌言〉疏》中有“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是以君子不以否屈而易言,故屈而终泰;忠臣不以穷困而丧志,故穷而必亨”的句子。约作于同年冬的《冬日羁游汾阴送韦少府入洛序》中有“忽逢萍水,对云雨以无聊;倍切穷途,抚形骸而何托”的句子。约作于上元二年(675年)春启程南下时的《春夜桑泉别王少府序》中有“他乡握手,自伤关塞之春;异县分襟,意切凄惶之路。既而星河渐落,烟雾仍开,高林静而霜鸟飞,长路晓而征骖动”的句子。他行至楚州作的《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遇饯崔使君序》开头曰:“上元二载,高八月,人多汴北,地实淮南。海气近而苍山阴,天光秋而白云晚。”接着说:“凭胜地,列雄州。城池当要害之冲,寮尽鸾之选……钦崔公之盛德,果遇攀轮;慕郝氏之高风,还逢解榻。接衣簪于座右,驻旌于城隅。”该文中还有“情盘乐极,日暮途遥”;“齐天地于一指,混飞沉于一贯”等语。结尾说:“嗟乎!此欢难再,殷勤北海之筵;相见何时,惆怅南溟之路。请扬文笔,共记良游。人赋一言,俱成四韵云尔。”他到达江宁后所写的《江宁吴少府宅饯宴序》中又有“情穷兴洽,乐极悲来。怆零雨于中轩,动流波于下席。”“嗟乎,九江为别,帝里隔于云端;五岭方,交州在于天际”等语。总之,自遭受这次重大打击后,王勃一直耿耿于怀,相关的各种思绪意念在他脑海中盘旋翻滚,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可以说已接近临界状态。滕王阁宴会可谓天赐良机,或者说是一个触媒。登高望远,天高地迥,气象万千;抚今思昔,回首平生,百感交集。此情此景,终于触动了他长期蕴蓄的心事,于是有如火山爆发,一发而不可收拾,天机骏利,如马之走坂,水之注槽,各种思绪意念纷至沓来。王勃本来就以才思敏捷见长,据段成式《酉阳杂俎·语资篇》和《新唐书·王勃传》等载,王勃每次写文章时,先磨墨数升,继以酣饮,然后蒙被而睡,忽起,援笔书之,文不加点,也不改字,一挥而就,当时人称之为“腹稿”。经过不断的写作实践,王勃的写作技巧已非常纯熟,整体把握能力和处理词句的能力已达到不假思索之化境,真可谓满心而发,称心而出,奇迹就在瞬间发生了,一篇杰作就这样诞生了。王勃可以说是用数年的感受和思索,甚至是用一生的梦想与追求来写这篇作品。我们这样说,并不是否认王勃敏捷的才思、超常的临场发挥能力在这篇作品的写作过程中所起的关键作用。我们只是想指出,这篇作品实际上也经历了一个较长的积累准备过程,是长期酝酿与临场发挥相结合的产物。这样来理解这篇作品取得巨大成功的原因,也许更符合它的创作实际,也更符合文学创作活动的客观规律。

从创作缘起来说,《滕王阁序》本是一篇受命之作、应酬之作。阎都督命题之意,无非希望记一时之胜游,让这次盛会连同作为主人的自己闻名遐迩,流传后世。古往今来人们所写的诗文,多带有某种实用目的,真正只为抒发一己之感遇、哀乐者不是没有,但为数很少。这其实很正常,有一定实用功能的文章并非就一定不好,关键是看怎样写。首先,既然带有某种实用目的,文章就应该尽可能完成这一使命。如果将这个使命完全抛在一边,另发一通感慨议论,就属于文不对题。但是,如果作者过分受这个实用目的束缚,就事论事,思路打不开,只是将某种事物记叙描写说明一番,那么这篇作品也往往仍属于平庸之作。高明的作者则不然,他们往往既不离题也不拘泥于题,首先以高度凝练的笔墨,将题中应有之义做充分陈述,然后自然而然生发开去,或者说借题发挥,超越所要具体描写记叙或说明的事与物,上升到整个社会、历史、人生的高度,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抒写一段大感慨,或发一通大议论,发人深省,引人深思。前面对题中应有之义的充分陈述,使它成为一篇合格的应用应酬之作;后面的引申发挥则使它成为一篇杰作。人们往往担心注重文章的应用功能与引申发挥相矛盾,引申发挥会喧宾夺主,影响文章实用功能的完成。实则不然,这两方面完全可以统一。只有引申发挥得好,才能写出名文;既然已成名文,则相关的人、事、物便可凭之流传不朽,其实用功能便可充分实现。《滕王阁序》《岳阳楼记》等便是最典型的例子。倘若两文均只泛泛描写楼(阁)及盛会和重修的盛举,它们就成不了千古名文,则相关的人和事也许早就被人遗忘了。因为古往今来,像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盛会、盛举又何止万千。连滕王阁和岳阳楼,如不能“楼以文重”,是否能像现在这样天下闻名,也就难说了。王作开头即交代了这次宴会举行的地点和参加的人物,接着描写了滕王阁的雄姿和在滕王阁上所望见的壮丽景色,然后还描述了宴会上的欢快气氛。应该说该写的都写了,该点到的都点到了。一般作者写这样的应酬应用之作,也许就到此结束了。但王勃不然。他意犹未尽,兴不可遏,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两句为契机,由写景叙事自然过渡到抒情,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大发了一通“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感慨,这些感慨是所有有所追求的人都可能产生的,因而能够引起广泛共鸣。紧接着作者笔锋一转,表明自己虽屡遇挫折,但并不灰心,仍然对人生抱有坚定信念,希望得到赏识推荐,以获得施展平生抱负的机会。最后作者的思绪又顺势回到宴会上来,对盛宴将散表示惋惜,进而请与会诸人留下赠言。全文情调由轻松喜悦转为感伤悲凉,再演变为激越高亢,而后复归平和,跌宕起伏;内容由叙事、写景到抒情,转接自然。

强调应酬应用之作应尽可能作引申发挥,并不是说凡引申发挥就一定好。与文章的主题脱节,或平庸鄙陋的引申发挥,不仅不会增加作品的价值,反而会成为它的累赘。《滕王阁序》引申发挥之所以成功,关键在于它所抒发的感慨是真诚的、健康的、积极的。王勃在此前不太长的政治生涯中,先因作《檄英王鸡文》被赶出王府,后因擅杀官奴被免官,已经历两次重大打击。既曾从荣耀的顶点跌回平凡世界,也曾从死亡边缘侥幸脱生。在冠盖如云的滕王阁上,自不免悲从中来,这是人之常情。有人批评《滕王阁序》情调过于消沉,这是没有道理的。谁能一辈子不遇到伤心事,谁能免得了感伤。真诚吐露自己的感伤,只会使作品更加真挚动人。因此感伤无可厚非,只要能从感伤中解脱出来,这一点王勃做到了。他在本文中表达的思想感情,可谓悲凉而不消沉,感伤而含热望。他相信“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勉励自己“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些话可谓掷地有声。这种经过挫折磨炼而形成的奋进不息的精神,比那种少不更事的浪漫理想更为深沉,也更加可贵。千百年来,它对无数读者起到了强有力的激励作用。从另一个角度说,任何人都不可能脱离他所处的时代,其思想感情都会打上时代的烙印。但只有那些最灵敏地感受到时代脉搏的人,才能成为时代精神的代言人。王勃和“初唐四杰”其他诗人之所以在初唐文坛上占有重要位置,就因为他们敏锐感受到并生动表达了当时的时代精神。《滕王阁序》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不仅仅是王勃个人的思想感情,还是当时整个时代精神的反映。当时唐王朝正处于上升期,虽然还有种种波折,但总体上充满勃勃生机,年轻的王勃的个体精神与年轻王朝的时代精神正好合拍。从这篇作品中,我们可以强烈感受到初唐时期整个民族热切进取的精神状态。因此,它对我们认识那个时代也具有重要价值。

就文体而言,这是一篇骈文。两马并列为骈。骈文要求句子两两相对,多为四字句对四字句,六字句对六字句,因称“骈文”,又俗称“四六文”。因每句字数有限,为了在有限的字句中表达丰富的内容,并寻求工整的对仗,骈文很注重炼字,并很自然地多用典故,文采因而也较华美。先秦散文中已多用对仗和典故,魏晋时骈文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正式形成,南北朝骈文创作达到高潮。中唐时期韩愈、柳宗元等发动古文运动,批评骈文,倡导奇行单句的秦汉古文,但晚唐骈文即复盛,后代仍很流行。有些特殊的文体,如朝廷的诰命,以及贺表、祭文等,人们习惯上多用骈体文。总之,骈文与讲究平仄、对仗、用韵规则的五七言近体诗一样,是人们认识到汉语由单音节文字组成、读音有平仄之别等内在规律后所创立的一种文体,它的出现和存在自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骈文因为有对仗方面的要求,作家们确实很容易把大量精力倾注在词句的安排上,从而滑向偏重形式、舍本逐末之路。但骈文并不等于形式主义,对仗、用典等更属于正常的修辞手段。寻找工整的对仗、恰当的典故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提炼思想、锤炼语言的过程。这些手法使用得当,就可以对思想感情的表达起积极作用。南北朝及其他朝代确实有些骈文徒有华丽的外表,内容空洞,这主要是它们的作者缺乏深邃的思想、真挚的感情、高远的志趣,而不是因为骈文形式的缘故。如果有充实的思想感情,加上骈文特殊的形式和技巧,两方面完全可以相得益彰,江淹的《恨赋》《别赋》、庾信的《哀江南赋》、杜牧的《阿房宫赋》、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赤壁赋》等,就是明证。过去人们受正统文学观念的影响,对骈文存在一些偏见,这种状况应该得到纠正。现在时代环境变了,语言习惯变了,骈文作为一种重要文体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我们在某些特定场合,偶一为之,也未尝不可。在平常写文章时,不一定通篇皆骈,但适当吸收一些骈文的艺术技巧,某些片断或骈或散,骈散相杂,也往往能增强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王勃是初唐骈文名家,于此用功精深。他的《王子安集》二十卷,诗仅占一卷,赋二卷,其余十七卷均属骈文。在日本发现的庆云四年(707年)《王子安集》写本残卷中的二十多篇佚文,也全是骈文。《滕王阁序》是他的骈文的代表作,也是中国古代优秀骈文的一个范例。骈文由于句式基本一致,词藻又很华丽,文章的节奏很容易趋于单调,容易使读者的感受力在经历重复性刺激后趋于疲倦。《滕王阁序》避免了这种情况,这首先是因为作者有充沛的思想感情。他没有对事、物做过于繁琐的叙述和描写,而是适时过渡到抒发感慨。即在叙述和描写中,也贯穿着一种强烈的主体精神。作者才华横溢,志存高远,看到的都是高远的景象,联想到的都是古往今来仁人志士们的慷慨悲歌之事,这就使本文境界特别开阔。全文激情磅礴,格调富于变化,大开大合,一气呵成,毫无拖沓累赘之感。

其次也是因为作者锤炼字句极见功力。许多句子对仗工整,色彩鲜明,音节铿锵,含意精警,已成为流传千古的名句,如“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等。不仅两句之间对仗,而且一句之内的词组也形成对仗,即所谓“句内对”,如“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腾蛟起凤”、“紫电青霜”;以及“鹤汀凫渚”、“桂殿兰宫”;“钟鸣鼎食之家”、“青雀黄龙之舳”等等,更增添了语句的工整感。作者特别善于熔化前人语句和典故,即如全篇中最著名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也是借鉴庾信《马射赋》中“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两句,但比原句形象更鲜明,境界更开阔。另如“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也化用自马援“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及其他典故,但经过重新排列组合,更加铿锵顿挫,更富有感染力。作者特别善于炼字,如“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数句中,“分、接、襟、带、控、引”等字眼就极有力度。作者还不断变换语气。前半部分描写多用平叙语气,以展现景象的纷繁开阔;后半部分抒情,则多用反诘疑问的语气,使情调更为激昂起伏。仅从“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到“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一段,就有五句是反诘和疑问语气(谁悲失路之人;奉宣室以何年;岂乏明时;宁移白首之心;岂效穷途之哭)。结尾处又以祈使语气为主,使全文在谦和热情的氛围中收束。在句式方面,虽然作者遵循骈文惯例,仍以四、六句式为主,但不断予以排列组合,使仅有的两个基本句型因组合的不同而展现出各种形态。如“嗟呼”至“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一段,句式分别为四对四,四对四,六四对六四,四对四,四六对四六,六对六,四对四,四对四,四六对四六。在句子的内部结构方面,作者也在不停地变。仅以“披绣闼”以下一段为例,“披绣闼,俯雕甍”两句是谓宾结构,“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两句是主谓补结构,“闾阎扑地”,“舸舰迷津”两句是主谓结构,“钟鸣鼎食之家”、“青雀黄龙之舳”是修饰语很长的偏正词组,“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两句很短,却分别是两个主谓结构的并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则是主语较长的主谓结构,“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与“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上下两句又分别是顺承关系。仅就“响穷”、“声断”两句而言,则是主语短而补语长。句式和句子的内部结构在作者手里犹如一个多彩魔方,可以变换组合出无限花样,文章的节奏亦因之变换无穷,毫无呆板之感。不是说这篇作品的成功就全靠上述因素,但这些因素无疑在加强读者的美感方面起了重要作用。也不是说作者当时将这些都一一想到过,这里说的每一点都是他有意为之。我们只是说作品的实际情况确实如此,我们分析的只是结果,而这些很有可能是作者当时无意中得之的。

那么作者何以能在无意中显示如此丰富高超的艺术技巧呢?这当然首先应归因于王勃才华超群,特别善于临场发挥,对许多艺术技巧的掌握运用已达到不假思索、得心应手的境地。同时这也是与此前骈文的长期发展所积累的艺术经验分不开的。王勃对骈文写作技巧的掌握和运用,自然离不开对前人特别是南北朝骈文创作艺术技巧的借鉴。南北朝骈文作家们曾在骈文艺术技巧的探索上倾注大量精力,“竟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李谔:《上隋高祖革文华书》),在句式和句子结构的变换组合、典故的化用与反用等方面积累了许多艺术经验。可惜由于当时历史环境和时代精神的制约,他们难以利用这些技巧写出惊天动地的千古杰作,反而因为过于沉迷这些技巧,而招致形式主义之讥。及至初唐,王勃等人一方面继承南北朝骈文创作的艺术经验,另一方面又将富于时代气息的主体精神灌注于骈文之中,有如将华丽精致的外衣穿在强壮挺拔的身躯之上,于是达到了精美的骈文艺术形式与充实健康的思想内容的完美结合。我们可以这样设想,王勃此文如果不用骈文形式,而改用奇行单句的古文形式,艺术效果可能就没有这样好。换言之,《滕王阁序》的成功,与南北朝骈文创作的积累铺垫是分不开的。闻一多先生在分析初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等诗篇时,曾提出一个有名的观点,即认为南朝齐、梁时的宫体诗专写女人体态和艳情等,格调绮靡,但在细腻入微地描写景物和人物情态、精心选择字句、巧妙安排用韵等方面积累了相当丰富的艺术经验。《春江花月夜》等作品脱胎于宫体诗的痕迹宛如一个苍白萎靡的绝色佳人,已经被输入了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新鲜血液,顿时容光焕发,艳丽无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曾经声名不佳的宫体诗,通过对初唐诗坛《春江花月夜》等作品创作成功所做的贡献,而为自己的过失作了“自赎”。闻先生的这一观点,揭示了南朝到初唐诗歌艺术发展的内在轨迹,符合文学艺术发展过程中相克相生、相革相因的客观规律,因而得到广泛认同。依此类推,我们是否也可以说,王勃《滕王阁序》等作品创作的成功,可视为南北朝骈文的“自赎”呢?(廖可斌)

本文来源:《名作欣赏》2010年第16期。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