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何谓文化?

  

  作者简介:教育家、革命家

  摘要:文化是要实现的,不是空口提倡的。文化是要各方面平均发展的,不是畸形的。文化是活的,是要时时进行的,不是死的,可以一时停滞的。

  我没有受过正式的普通教育,曾经在德国大学听讲,也没有毕业,那里配在学术讲会开口呢?我这一回到湖南来,第一,是因为杜威、罗素两先生,是世界最著名的大哲学家,同时到湖南讲演,我很愿听一听。第二,是我对于湖南,有一种特别感想。我在路上,听一位湖南学者说:“湖南人才,在历史上比较的很寂寞,最早的是屈原;直到宋代,有个周濂溪;直到明季,有个王船山,真少得很。”我以为蕴蓄得愈久,发展得愈广。近几十年,已经是湖南人发展的时期了。可分三期观察:一是湘军时代,有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及同时死战立功诸人。他们为满清政府尽力,消灭太平天国,虽受革命党菲薄,然一时代人物,自有一时代眼光,不好过于责备。他们为维持地方秩序,保护人民生命,反对太平,也有片面的理由。而且清代经康熙、雍正以后,汉人信服满人几出至诚。直到湘军崛起,表示汉人能力,满人的信用才丧尽了。这也是间接促成革命。二是维新时代,梁启超、陈宝箴、徐仁铸等在湖南设立时务学堂,养成许多维新的人才,戊戌政变,被害的六君子中,以谭嗣同为最。他那思想的自由、眼光的远大,影响于后学不浅。三是革命时代,辛亥革命以前,革命党重要分子,湖南人最多,如黄兴、宋教仁、谭人凤等,是人人知道的。后来洪宪一役,又有蔡锷等恢复共和。已往的人才,已经如此热闹,将来宁可限量?此次驱逐张敬尧以后,励行文治,且首先举行学术讲演会,表示凡事推本学术的宗旨,尤为难得。我很愿来看看。这是我所以来的缘故。已经来了,不能不勉强说几句话。我知道湖南人对于新文化运动,有极高的热度。但希望到会诸君想想,那一项是已经实行到什么程度?应该什么样的求进步?

  文化是人生发展的状况,所以从卫生起点,我们衣食住的状况,较之茹毛饮血、穴居野处的野蛮人,固然是进化了。但是我们的着衣吃饭,果然适合于生理么?偶然有病能不用乩方药签与五行生克等迷信,而用医学药学的原理么?居室的光线空气,足用么?城市的水道及沟渠,已经整理么?道路虽然平坦,但行人常觉秽气扑鼻,可以不谋改革么?

  卫生的设备,必需经费,我们不能不联想到经济上。中国是农业国,湖南又是产米最多的地方;俗语说“湖广熟,天下足”,可以证明。但闻湖南田每亩不过收谷三石,又并无副产。不特不能与欧美新农业比较,就是较之江浙间每亩得米三石,又可兼种蔬麦等,亦相差颇远。湖南富有矿产,有铁,有锑,有煤。工艺品如绣货、瓷器,亦皆有名。现在都还不大发达。因为交通不便,输出很不容易。考湖南面积比欧洲的瑞士、比利时、荷兰等国为大,彼等有三千以至七千启罗迈当的铁路,而湖南仅占有粤汉铁路的一段,尚未全筑。这不能不算是大缺陷。

  经济的进化,不能不受政治的牵制。湖南这几年,政治上苦痛,终算受足了。幸而归到本省人的手,大家高唱自治,并且要从确定省宪法入手,这真是湖南人将来的生死关头。颇闻为制宪机关问题,各方面意见不同,此事或不免停顿。要是果有此事,真为可惜。还望大家为本省全体幸福计,彼此排除党见,协同进行,使省宪法得早日产出,自然别种政治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了。

  近年政治家的纠纷,全由于政客的不道德,所以不能不兼及道德问题。道德不是固定的,随时随地,不能不有变迁,所以他的标准,也要用归纳法求出来。湖南人性质沉毅,守旧时固然守得很凶,趋新时也趋得很急。遇事能负责任,曾国藩说的“扎硬寨,打死仗”,确是湖南人的美德。但也有一部分的人似带点夸大、执拗的性质,是不可不注意的。

  上列各方面文化,要他实行,非有大多数人了解不可,便是要从普及教育入手。罗素对于俄国布尔塞维克的不满意,就是少数专制多数。但这个专制,是因多数未受教育而起的。凡一种社会,必先有良好的小部分,然后能集成良好的大团体。所以要有良好的社会,必先有良好的个人,要有良好的个人,就要先有良好的教育。教育并不是专在学校,不过学校是严格一点,最初自然从小学入手。各国都以小学为义务教育,有定为十年的,有八年的,至少如日本,也有六年。现在有一种人,不满足于小学教育的普及,提倡普及大学教育。我们现在这小学教育还没有普及,还不猛进么?

  若定小学为义务教育,小学以上,尚应有一种补习学校。欧洲此种学校,专为已入工厂或商店者而设,于夜间及星期日授课。于普通国语、数学而外,备有各种职业教育,任学者自由选习。德国此种学校,有预备职业到二百余种的。国中有一二邦,把补习教育规定在义务教育以内,至少二年。我们学制的乙种实业学校,也是这个用意,但仍在小学范围以内。于已就职业的人,不便补习。鄙意补习学校,还是不可省的。

  进一步,是中等教育。我们中等教育,本分两系:一是中学校,专为毕业后再受高等教育者而设;一是甲种实业学校,专为受中等教育后即谋职业者而设。学生的父兄沿了科举时代的习惯,以为进中学与中举人一样,不筹将来能否再进高等学校,姑令往学。及中学毕业以后,即令谋生,殊觉毫无特长,就说学校无用。有一种教育家,遂想在中学里面加职业教育,不知中等的职业教育,自可在甲种实业学校中增加科目,改良教授法;初不必破坏中学本体。又现在女学生愿受高等教育的,日多一日,各地方收女生的中学很少,湖南止有周南代用女子中学校一所,将来或增设女子中学,或各中学都兼收女生,是不可不实行的。

  再进一步,是高等教育。德国的土地,比湖南止大了一倍半,人口多了两倍,有大学二十。法国的土地,比湖南大了一倍半,人口也止多了一倍半,有大学十六。别种专门学校,两国都有数十所。现在我们不敢说一省,就全国而言,只有国立北京大学,稍为完备,如山西大学,北洋大学,规模都还很小。尚有外人在中国设立的大学,也是有名无实的居多。以北大而论,学生也只有两千多人,比较各国都城大学学生在万人以上的,就差得远了。湖南本来有工业、法政等专门学校,近且筹备大学。为提高文化起见,不可不发展此类高等教育。

  教育并不专在学校,学校以外,还有许多的机关。第一是图书馆。凡是有志读书而无力买书的人,或是孤本、抄本,极难得的书,都可以到图书馆研究。中国各地方差不多已经有图书馆,但往往止有旧书,不添新书。并且书目的编制,取书的方法,借书的手续,都不便利于读书的人,所以到馆研究的很少。我听说长沙有一个图书馆,不知道内容什么样。

  其次是研究所。凡大学必有各种科学的研究所,但各国为便利学者起见,常常设有独立的研究所。如法国的巴斯笃研究所,专研究生物化学及微生物学,是世界最著名的。美国富人,常常创捐基金,设立各种研究所,所以工艺上新发明很多。我们北京大学,虽有研究所,但设备很不完全。至于独立的研究所,竟还没有听到。

  其次是博物院。有科学博物院,或陈列各种最新的科学仪器,随时公开讲演,或按着进化的秩序,自最简单的器械,到最复杂的装置,循序渐进,使人一览了然。有自然历史博物院,陈列矿物及动植物标本,与人类关于生理病理的遗骸,可以见生物进化的痕迹,及卫生的需要。有历史博物院,按照时代,陈列各种遗留的古物,可以考见本族渐进的文化。有人类学博物院,陈列各民族日用器物、衣服、装饰品以及宫室的模型、风俗的照片,可以作文野的比较。有美术博物院,陈列各时代各民族的美术品,如雕刻、图画、工艺、美术,以及建筑的断片等,不但可以供美术家的参考,并可以提起普通人优美高尚的兴趣。我们北京有一个历史博物馆,但陈列品很少。其余还没有听到的。

  其次是展览会。博物院是永久的,展览会是临时的。最通行的展览会,是工艺品、商品、美术品,尤以美术品为多。或限于一个美术家的作品,或限于一国的美术家,或征及各国的美术品。其他特别的展览会,如关于卫生的、儿童教育的,还多。我们前几年在南京开过一个劝业会,近来在北京、上海,开了几次书画展览会,其余殊不多见。

  其次是音乐会。音乐是美术的一种,古人很重视的。古书有《乐经》、《乐记》。儒家礼、乐并重,除墨家非乐外,古代学者,没有不注重音乐的。外国有专门的音乐学校,又时有盛大的音乐会。就是咖啡馆中,也要请几个人奏点音乐。我们全国还没有一个音乐学校,除私人消遣,照演旧谱,婚丧大事,举行俗乐外,并没有新编的曲谱,也没有普通的音乐会,这是文化上的大缺点。

  其次是戏剧。外国的剧本,无论歌词的,白话的,都出文学家手笔。演剧的人,都受过专门的教育。除了最著名的几种古剧以外,时时有新的剧本。随着社会的变化,时有适应的剧本,来表示一时代的感想。又发表文学家特别的思想,来改良社会,是最重要的一种社会教育的机关。我们各处都有馆,所演的都是旧剧。近来有一类人想改良戏剧,但是学力不足,意志又不坚定,反为旧剧所同化,真是可叹。至于影戏的感化力,与戏剧一样,传布更易。我们自己还不能编制,外国输入的,又不加取缔,往往有不正当的片子,是很有流弊的。

  其次是印刷品,即书籍与报纸。他们那种类的单复,销路的多寡,与内容的有无价值,都可以看文化的程度。贩运传译,固然是文化的助力,但真正文化是要自己创造的。

  以上将文化的内容,简单的说过了。尚有几句紧要的话,就是文化是要实现的,不是空口提倡的。文化是要各方面平均发展的,不是畸形的。文化是活的,是要时时进行的,不是死的,可以一时停滞的。所以要大家在各方面实地进行,而且时时刻刻的努力,这才可以当得文化运动的一句话。

  本文来源:《北京大学日刊》,1921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