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作家
摘要:我常想,每个人心中会不会有种与生俱来的力量,推着我们离开家,而且离得愈远愈好。
三小姨子夫妇到家里作客,吃饭的时候,母亲盯着她的手说:“筷子拿这么远,怪不得要嫁到那么远去。”
我那荷兰人的连襟,也跟着一笑,用流利的中文打趣:“我的筷子也拿这么远,怪不得会娶到中国太太。”
从我记事,就常见母亲对那些拿筷子位置很高的女孩子说:“将来准会嫁得远远的”这类话。似乎一方面说给女孩的父母听:“你们这女儿不中留,养大就飞了,而且飞得很远。”一方面说给女孩听:“将来嫁出去,只怕难得再见父母几面,能孝顺。赶快好好孝顺父母。”
母亲倒也有她的道理:“女孩筷子拿得远,表示从小就喜欢夹远处的菜,而且,拿得那么后面,手一定有力气,这种个性和力量,就让她能高飞。这年头,能高飞的没有不飞的。翅膀一硬,就非飞不可。”
大概受母亲影响,我也总是注意女生拿筷子的方法。记得有一次去韩国采访亚洲影展,跟一群女明星一起吃饭,我开玩笑地对其中一位说:“你拿筷子拿得这么远,将来一定嫁得远。”
同桌另一位女明星居然很不平地说:“我才不会嫁得远呢!算命的说我将来不是嫁到地球的另一边,就是嫁给离婚的男人。”
我一直搞不懂,“嫁得很远”和“嫁给离婚的男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更想不通,她说话的神情,为什么是十分得意的样子,表示她叛逆,还是表示她的翅膀硬,能高飞?
只知道,那女生果然书读到一半,就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地嫁去了美国。
想起三毛,也是这样。文化大学念一半,突然想出国,而且要跑得愈远愈好。说是为了自己的个性,不希望把男朋友缠死,所以躲开。出国之后,却跟爱得死去活来的男朋友断了消息,而且立刻有了新世界,新朋友。
读三毛的《闹学记》中陈伯父写的序言。说三毛出国时,大家去送,三毛居然直直地走向机舱,不曾回头,我吓一跳,心想:“将来我女儿大了,会不会也这样,突然想飞,就飞了?”
儿子最近已经让我有了这种感受——暑假前,我打电话去哈佛,对儿子说说:“在学校好好练网球,回来可以作我的对手。”他停了两秒钟,居然淡淡地说:“爸爸!今年暑假我想在曼哈顿租间房子,住在外面。”我愣住了,告诉妻,她也愣住了。告诉全家,全家都愣住了。结果,在全家无声的抗议下,他没去曼哈顿住,去了更远的北极圈。
我常想,每个人心中会不会有种与生俱来的力量,推着我们离开家,而且离得愈远愈好。
也记和自己在少年时代,读六朝“乐府”名家鲍照的传略,说他幼年时就在大志,认为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死守乡里,蕴藏了自己的智能,“使兰艾莫辩,终自碌碌无闻,与燕雀相随乎?
从那时,我就常想:什么叫鸿鹄之志?岂可与燕子和麻雀相随一生?我甚至曾经自己告诉自己,男人可以“爱家”,但不能“恋家”,恋家的难有大成就。
如此说来,我又怎能怪自己的儿子想要远走高飞呢?
本文来源:《追忆似水流年》,延边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