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酒事记

作者:雪野

摘要: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这个“慰”字,说出了酒之功用的精髓,有贴心的温暖;这“风尘”二字,既有生活奔波碌碌之苦,也有享受人生收获真情之甜。酒的好坏不重要,喝了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何种环境,与谁共饮。

李白说“惟有饮者留其名”,杜甫说“白日放歌须纵酒”,白居易说“酒盏酌来须满满”,可见饮酒对于人生而言,何其快乐,何其重要。我不是嗜酒之徒,但也偶尔与三五好友饮之,回想起经年的几桩酒事,颇觉人生百味融于其中,信笔记之。

十年前, 我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课业之余写点文章投给报社,间或就有稿费寄来。 一年寒假回莱芜老家过年之前,我到学校附近的超市买了两瓶趵突泉白酒,带给爷爷做礼物,这是济南本地产的一种酒,六十元一瓶。那年爷爷已经七十三岁了,平日也喜欢喝点酒, 但不舍得买好酒,加之乡村的小卖部也没有什么好酒,所以喝了一辈子几块钱、 十几块钱一瓶的鹏泉大曲、景芝白干。看到我带回去两瓶酒,爷爷非常高兴,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酒,但是知道孙子能赚钱买酒孝敬他了,当天晚上就让奶奶炒了几个菜,把我堂弟叫回家,祖孙三人拉着家常,不一会儿就把一瓶酒喝干了。我们都觉得有些微醉,爷爷就把另一瓶酒收起来,留待下次再喝。过了两年,爷爷因病去世,成为至亲中首位离我而去者。后来我参加工作,有能力买更好的酒了,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爷爷已经不再有机会品尝它们了,我只好在清明时节将酒祭献于他的坟前。回想起那个窗外寒风凛冽的晚上,我们爷儿仨坐在小火炉旁边畅饮,虽然不是好酒好菜,但是感觉依旧格外温馨,那瓶趵突泉酒仅仅价值六十块钱, 但装在瓶中醇厚的亲情,则是无价的。

我在山大读书的时候二十出头,苏轼说“诗酒趁年华”,我们在校园里饥渴地读书,尽情地喝酒,看来是没有辜负这年华韶光。宿舍里不管谁过生日,都免不了一场大酒,每人凑四五十块钱,从超市买些啤酒、花生米、榨菜、鸡爪、火腿肠,一人一张凳子围成一圈,会须一饮三百杯,醉了倒头就睡。有一次,我们一口气买了十二提青岛啤酒回来,一提是九瓶,共一百零八瓶之多。本想着喝不完下回再喝,但又是划拳又是打扑克,输了就喝,两个宿舍八个人,从傍晚六点喝到凌晨三点多,直喝得杯盘狼藉、人仰马翻。第二天中午醒来,个个头疼脑涨,统计了一下昨天的战果,个个惊呆:我们足足喝了九十九瓶,难以想象是怎么喝下去的,肚子里怎么盛放下了这些啤酒?可能是因为青春年少,觉得酒是表达友谊的最好方式,故而喝酒爽快利落,虎虎生风。这也是我酒量的巅峰和极值,此后再没能打破这个纪录。

研究生二年级,文学评论家贺仲明老师给我们讲授“七〇后作家研究”,分配给我的研究对象是刘玉栋老师,他是本地颇有代表性的乡土文学作家,课余我经常和他们两位一起打乒乓球。他们并不将我视作学生,一直把我当成小兄弟对待。那年秋天,我的第一本书出版,银行卡里收到了几千元稿费,正好那天下午我们在一起打球,我说,咱们一起去喝酒吧,二位老师欣然应允。我们去了山大洪楼校区附近一家酒馆,点了一盆地锅鸡,几个凉菜,喝了一瓶五星金六福,我们聊文学、聊生活,推杯换盏,一瓶酒一会儿就喝光了。后来,我研究生毕业到北京工作,贺仲明老师也从山大调到暨南大学任教,从此与二位老师天各一方,再没有一起畅饮。但幸运的是,近来二位老师分别在两省担任了作协副主席, 经常出差到北京,我又有了分别与他们小酌的机会。

到北京工作后,我认识了作家刘庆邦。2017 年底,为迎接新年的到来,我和妻子请刘庆邦老师夫妇在和平里附近吃火锅,我知道刘老师素有酒名,于是带了一瓶茅台到酒店见刘老师,他也带了一瓶五粮液。刘老师说,先喝我的吧。刘老师的夫人和我妻子聊家庭、育儿,我则和刘老师聊文坛趣事与文学创作。那段时间刘老师发表了《陪护母亲日记》, 写的是母亲晚年病重后,刘老师回乡陪护的始末,文中流露的浓厚亲情、乡情令人动容。我们聊发生在豫东大地上的人间往事, 越聊越尽兴,五粮液喝光了,又打开茅台,每人又喝了三两才作罢,一直聊到酒店打烊,我们才不舍地惜别。八两高度酒下肚,当时觉得没事,回家之后我就吐了,然后昏昏睡去。第二天醒来,我担心刘老师的身体状况,打电话询问,刘老师竟全然无事。刘老师长我三十四岁,在创作上是我的榜样,在饮酒上也不惧少壮,让我颇感汗颜。

去年深秋到武汉出差,临行我带了一瓶红酒,相约和一位女士共饮。她和我是发小,我们曾经关系很好,成了知己。自从相隔南北两地,已经十年未见。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小酒馆吃着武汉的特色菜,聊着各自的工作与生活,不知不觉就喝下了那瓶红酒。这酒入口发涩,细品却有回甘,正如我和她的关系,当年没有果实,觉得人生实苦,现在看来,却格外值得珍惜,这也是一种人生不易体会的甘醇之味。酒后我们一起到长江边散步,看万家灯火,感慨着时光流逝,祝愿各美其美,不辜负眼前的静好岁月。

自从祖先酿酒以来,中国人的饭桌上从来少不了酒。酒自然有其坏处,过量即易误事,易伤身。但如果缺了酒,人的情感就不免变得干涩生硬,中国的文学史也可能变得单薄呆板。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这个“慰”字,说出了酒之功用的精髓,有贴心的温暖;这“风尘”二字,既有生活奔波碌碌之苦,也有享受人生收获真情之甜。酒的好坏不重要,喝了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何种环境,与谁共饮。饮酒之后,人的灵魂像脱离了沉重的肉身,变得轻盈欢快,暂忘世间的苦楚与艰辛,这种放松殊不易得。饮酒之后,人摘掉矫饰的面具,现出真诚的自我,在熙来攘往皆为利忙的红尘中,这种真诚殊不易得。尤在饮酒之后,眼花耳热,披肝沥胆,敢为情义举身蹈火,在这时时令人觉出凉薄的人间,这种温暖最不易得。

陋室命笔,漏船载酒,于一介书生,已是足够的人生慰藉。

本文来源:《散文》202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