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古人看“天”

金克木:文学家、翻译家

摘要:古人抬头看天,不仅是好奇,更重要的是用来帮助生活。日出日没算一天,叫一“日”,是具体的一个时间单位。天是地的一面镜子。仰观天文就可以俯知人事。

 

天,我们天天见到,从来不大注意。古时,人对天很熟悉,越古的人越熟悉。最大的世界叫作“天下”,最高的统治者叫作“天子”,梁山泊好汉“替天行道”,“不知道”是“天晓得”,如此等等。从“奉天承运”的皇帝到喊“青天大老爷”的老百姓,无人不知“头上有青天”。

现在不同了。大概至少从“五口通商”(鸦片战争、《南京条约》的“成果”)以来,现代城市勃兴,高楼林立,越造越高、越多,把天都遮住了。地上灯火辉煌,天上一片黑暗。因此,古人所熟悉的常识,我们生疏了。于是,古书更难读了。那个古代语言文字世界里几乎无处不在的“天”,古时人人心中记着,我们忘了。我们到“广阔天地”的农村里,没有高楼挡住天了,可是我们埋头种地,低头“反思”,很少抬头望天。古人古书的老朋友是今人的陌生人了。

《尚书·尧典》虽然不是最古的书,却是了解上古之书之一把钥匙。《史记·天官书》大概是失传的《甘石星经》的遗留,错漏难免,却是秦皇汉武时期一般天文常识的专家表述,又是了解古人古书说的“天”的另一把钥匙。这以后天文越来越专门,观测“天”成为专职官吏和民间专家的事。一般人的,包括读书人的“天”的常识一直停留在战国、秦、汉的这个基本点上,没有随着天文学和历法学的发展而发展。古人不是照现代天文学那么思想的。

《楚辞·天问》问的是历史的“天”。《荀子·天论》论的是自然的“天”。《荀子》讲的“天”是“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这几句是接下去说的一些话以至全篇的思想基础,可以说是那时古人的常识。所谓“上知天文”指的是人对具体的天象的系统化了解,包含后来所谓历法、气象以至人事安排(社会结构),直到现代哲学所谓宇宙观、本体论,即对于整个宇宙或者说全体自然和人的总的概括理解和表述。照《荀子》所说,这就是:星→日月→四季→阴阳→风雨→万物……

那时人心目中的天,也就是当时古书中说的天,是什么?是日、月、星,是最大的全体。在空旷地方,躺下望天,这就是人能够见到的最大的东西,没有更大的。所以《说文解字》说“天”字是“一大”。在人能上天以前,无论登多高的山也看不到天那样大的一片空间(当然“坐井观天”除外)。即使到海上,一片汪洋,够大了,可是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一面,不能同时看到四面八方,而且还是水天各占一半。唯有天,卧地仰望,一眼可见全部各方。这全体就是天。天不是天空,不是指那个常常变换颜色的一片(《庄子》:“天之苍苍其正色耶?”),也不是日月星活动于其中的空,而是包括所有这些的全体,和地相对的全体。地的全体不可见(人不能上天),靠天来对照。抽象的空间概念是在具体的实的空间认识之后的。实的空,如同可以装实物的空罐子,到处可见。抽象的空是推论出来的,所以认识在后。古人由天而知地的全体,又由地而知天是实的,都和今人的看法不同。

古人抬头看天,不仅是好奇,更重要的是用来帮助生活。日出日没算一天,叫一“日”,是具体的一个时间单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月的圆缺循环差不多三十日,算一个“月”,是较“日”更大的时间单位。为了采集、狩猎、耕种、畜牧,要知道植物动物生长的季节,在黄河长江流域的北温带要知道气候变换,分出寒暑四季。这用日月的变换不够了。这只有靠星。先分出五颗行星和恒星,再发现日、月、行星在列星中的方位变化。在一定时间(昏、晓)定向观测一定的星才能用来定四季。这星的周天一循环就是一年(由节气计算的太阳年或恒星年)。最早的历应当是星历。不一定是一颗星,可以是几颗明星。例如《尧典》:“日永(夏至)星火”,“日短(冬至)星昴”。又如古埃及用天狼星的出现时间方向定尼罗河涨水的时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由此可知,在古中国,“定”的概念很重要,很普遍。《尧典》:“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孟子》:“天下乌乎定?”《易·系辞》:“乾坤定矣。”

天罩在地上,要知道地上的方向位置也得靠天。但是仰看天和俯看地的东西南北和左右前后总有相反的一面,跟照镜子一样。天上有个北极,星辰绕着它转,由此定向为北。日出为东,日没为西。这样便可以制定日晷,看日影方位及长短定时间及季节。但要确定,还得测定日、月、行星在天上的位置和运行路线,这只有依靠星辰分布作背景才能察觉出来。由此看来,无论时、空,都是由具体的日、月、星来定的。东南西北配合春夏秋冬(见《尧典》)。地和天是对立的,又是密切有关联的。

天是地的一面镜子。这在古时是人人知道不需要说出来的常识。仰观天文就可以俯知人事。这是古人无论上等下等人读书不读书都知道的。因为离了天就不知道春夏秋冬和东南西北,算不出日、月、季、年。北极应当是天的中心,却斜挂在北半天的中间,愈往南走它越低,愈往北走它越高。可以分明看出天是倾斜的,所以天是塌下去的,是缺了又补过的。天倾西北是人人知道的(地陷东南大概是因为江河东流),天昼夜旋转也是人所共知的。这些和地相应又不相应。后来的占卜用“式”,天盘旋转于地盘之上,就是模仿这个。十天干和十二地支的符号也是这样:十天干旋转于十二地支之上,从甲子起,六十次一循环。这些在古代并不稀奇,因为和人的生活都有关系。

古人将人间投射到天上(《汉书·天文志》:“政失于此则变见于彼。”),但同时也是将天上投射到人间。不仅是日食、彗星等灾变天人相应,如《汉书·五行志》中的大量记载,由天象也可以想到人间。看到天象想到人间也该照样。例如天中轴在北(北极),想到尊者应当居北朝南,人君要“南面”,而不随太阳居南朝北,反倒是群臣北面而朝。将天象系统化,将星辰排列组合加以名称和意义,例如说天上有斗,有客星,有宫,是用人间译解天上。观察结果,用人解天。有的说出来,记在书中,多是灾异、祥瑞。有的不说出来,藏于心中成为思想,例如紫微垣中心无明星,一等明星散在四方,掌枢衡者实为北斗。这不能说出,只能推知。这就是奥妙所在。还有些“客星犯帝座”之类编造也是。司天文的官员和知天文的专家又受帝王及贵人的重视,又受歧视和怀疑,原因就在于其中有奥妙不能明说。往往说天就是说人,说人又是说天。

本文来源:《月读》201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