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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波:月光堂堂

  月光堂堂

  照见汪洋

  汪洋水

  漫过菱塘

  风吹莲子香

  —壹—

昨日中秋,天阴,微雨,未见明月。

小时候,似乎没怎么过过中秋。大致八月十五前,大人们会互相窜窜门,互送一些吃食,大同小异,有点心有月饼。月饼大半是五仁的,硬的像石头,里头的冰糖粗粝而饱满,硌牙。偶尔也有枣泥的,又太粘,粘牙。总之,没什么好吃。父亲母亲更看重的是老家亲戚捎过来的玉米粳,白面,花生,这才是过日子的主粮,我和哥高中时,如狼似虎,一个月家里要吃掉一百斤的面!月饼之类的不过是点缀。但那时候的中秋节很快乐,就像堂堂的明月,月光如水,汪洋四溢,圆满,安静,真没有一丁点忧愁。

哥的生日是八月十六,中秋节后第二天,捎带着也就过了。形同鸡肋,聊胜于无,我有点同情他。

当时家里有一只油光光的竹篮子,高高挂在床头的墙上。父亲去粮油店买馒头时,有时心情好了,会捎回来几个黄灿灿的面包,搁在篮子里。我和哥一次只能吃一个,吃的时候也舍不得一口吃掉,慢慢揭掉那一层薄薄的皮,细细地嚼。我和哥都馋得心神不宁,但谁也不敢偷偷去取着吃。母亲常埋怨父亲,你就不能多买几个!那时候的粮票是可以当钱花的,父亲俭省惯了,一直舍不得多买。到后来粮票不再流通,他攒下的几百斤粮票搁在抽屉里,统统成了废纸,父亲更心疼了。

—贰—

下午,哥打来电话,说刚去医院看了四姑父。四姑父脑梗住院,精神尚好,心里清楚,嘴跟不上了。姑父不到七十,还不算大。医生说他的病根儿出在心脏,就像一台汽车年代久了,发动机老化,这是不可逆的。在医院也只是服药缓解,建议回家休养。姑姑不想让出院,“他在医院我放心,回家再犯病咋办!”他陪四姑姑坐了一个多小时,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这些话时,很平静,我却是百感交集。

四姑父从前在淀粉厂工作,常到青岛跑业务。每次回来都会带给我们几盒青岛钙奶饼干,长条,黄油纸包装,牛奶的甜香,至今犹在口中。现在超市里的饼干千万种,不是那个味儿。每年春节,初三,一大家子聚餐拜年,应应景罢了,也就个把小时,餐毕,拖家带口,各自散去。每次见面,他喜欢拉我下象棋,我俩的水平伯仲之间,他赢得多些,若哪一步没走好,输了,他会拉我再来一盘。他偏瘦,胃不大好,面颊泛红,鼻头总有酒糟红。喜欢喝两口,但很少喝多。他退休后喜打门球,每次打球回来,总捎上一只鸡腿,二两酒下肚,也不吃饭,倒头便睡,痛快固然痛快,为他的病埋下隐患。不过也有好消息,二女儿学音乐,留学归来后在北京一所高校工作,近期专程开车回来,准备接他进京看病。

—叁—

哥执意要把上次的钱转还给我。开学前,我回去接父亲母亲来这边带孩子。一切收拾停当,第二天早上,父亲骑自行车去买菜,被一辆小汽车撞了,左肩膀粉碎性骨折。家里一下乱了套。每次来我这里之前,父亲都会照例去买药,还有一大堆东西:烧饼、肉丸、蔬菜,习惯了,我也劝不动。我无法呆在家处理这些事,只能由哥承担,我转了点钱给他,我出钱,你出力吧。他和嫂子在单位、医院、交警队来回跑,赶在中秋节前处理完结。

我书是读了不少,但不切实用。遇见这类事情,多半还是交给他来打理。他总是说,你回去忙吧,没事。我平常回去的少,每次见面,少不了喝两杯,他知道我白酒不行,就备好啤酒,相对无言,各喝各的。有时候也拣些轻松的话题聊,真正的心事与不快,藏起来,不提。

这几年,家里的病人渐多。小姑父两个月前忽然中风,右半侧行动不便。小姑患乳腺癌多年,需定期去郑州检查化疗。表弟担负起两个老人的治疗和护理,年纪轻轻,正是创业的时候。但老人需要你的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毅然停掉自己的门市,全力投入照料老人。当年他上初中时,害过一场大病,凶险得很。姑姑和姑父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不放弃,后来奇迹般痊愈。这小子知恩图报,够仁义。

二姑姑近来身体也不怎么好,也要断断续续去郑州治疗。有时候,凑巧了,她会和小姑俩人拼车同去。

姊妹几个互相探望,探望归探望,于己是尽心,欲说而忘言,于人无济于事,病痛不会因此减少半分,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安慰。几个姑姑在城里相距不远,平日轮流各家打牌,父亲母亲也常去参战。若哪天去看病治疗不在家,就在微信群里周知一下,回来再战。每次在微信群里看她们互报平安,约着去旅行的种种信息,心里总是很温暖。病患既来之,水来土挡,生病衰老,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流光如马去不回,这些昔日的姊妹们都老了,但一个个都活得硬硬朗朗,一大家子在一起,热热闹闹,真不知愁苦为何物。

—肆—

人生种种困厄,说来就来,不给你准备的时间。中秋每年照样要过,心境已大不同。明月朗朗,如别在心口的一枚徽章,时时擦拭,总是亮堂堂。夜静秋深,坐在书房,抬头,月亮总挂在窗户一角,从未离开过。自小在农村生活的父辈,生命深处早已与月亮绾接一处,即使离乡进城,名下的田地转给他人耕种,何时该收秋点麦,何时该浇地春耕,依然是念念不忘的本能,总时不时想回去看看。只有踏上老家的土地,空落落的心才有了安放之所,才踏实。直到现在,他们过生日仍然只过阴历,我也是。时光无依凭,亘古以来便是如此,梦里曾来似旧游,与从前差不多,人呢?

时间留不住,成长不声不响,连四岁的小金子都隐约知道了些。早上,我哄她吃饭:“你好好吃饭才能长高,你想不想长高?”“我不想。”“为什么?”“因为我长高了,妈妈都变老了。”听得我心上一颤,她懂得可真不少。

就这样,我俩聊了好长一会儿,他最后还是把钱转给我。

他在电话那头说:“不早了,挂吧,没事。”挂了电话,我才想起今天是八月十六,他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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