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王安石
石梁茅屋有弯碕,流水溅溅度两陂。
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
— 壹 —
“晴日暖风生麦气”。这句很应景,写得就是现在,五月过半,将热未热之时。
麦气是什么,一句话说不清。这时候你去郊外,青绿的麦子,弥望皆是,一支支如倒插的翎羽箭。细比针尖的麦芒交叠错杂,在一望无垠的青绿之上,织就一层薄薄的透明的青霭,笼盖四野。远观之,似乎轻而易举就可以掀起来,然而走近了,你已化入其中,反不知其所在。这时候,得狠狠热几天,几场燥热的东南风铺天盖地而来,麦子由青绿转为金黄,一下就熟了。空气中到处都是熟透的麦粒的香味,火辣辣的大太阳的味道,还有周围菜地里黄瓜茄子西红柿的味道,还有地头深沟里沤肥用的玉米秸秆腐烂的味道,很新鲜,很肥沃。这大概就是麦气,看得见,摸的着,闻得到。
— 贰 —
割麦子是很苦的。那时候我还小,放了麦假就跟父亲母亲回老家,我什么也干不了,躲在桐树的阴凉下发呆。金黄的麦田里,大人们都在弯腰劳作,嚯嚯嚯的割麦声响成一片,能听见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只闻其声,偶尔看见麦梢中间交替冒出的草帽。干热的东南风说来就来,气势汹汹,一个趔趄绊倒在麦地里,横冲直撞,扬起漫天的灰,大人们的声音和影子也被卷跑。
酷热的六月天和漫无边际的麦田,在我看来,没有多少丰收的喜悦,反而是不知何时是个头的无聊。在休息时,父亲会给我做“不倒翁”。材料很简单,用镰刀削几根均匀齐整的麦秸秆,三根拼成一个等腰三角形,再用一根从底边中点穿过,交于顶点。就这么简单。它可以立在指尖上,镰刀把儿上,草帽顶上,晃晃悠悠,就是不倒。这是父亲的发明,我没有见第二个人会做。
小满前后,正是青黄相接的关键时刻,是吃碾转的好时候。碾转,顾名思义,自然和石碾分不开。这时候的麦子正是灌浆期,还不饱满,但很鲜嫩。把麦粒搓出来,煮熟,倒进石碾子,石碾骨碌碌地转,一根根淡青圆条便从磨盘四周汩汩地钻出来。父亲爱吃,也会做,这是他颇引以为傲的拿手饭食。吃法有两种,一是炒。鸡蛋炒熟先放一边。切葱花,蒜瓣儿,油热爆炒,随即倒入碾转,撒盐,小炒片刻,再放鸡蛋即可。碾转吸油,要多放油。最好配几枚红辣椒,盛出来好看,红黄绿,闪着油光,一望即口舌生津。二是凉拌。将蒜泥,黄瓜丝,碾转条与盐、醋和辣椒油,一同搅拌之,清爽利口。不过我总觉得凉拌虽保留了青麦的原味,但有时遮不住生气,不如炒鸡蛋过瘾。每年碾转当季时,父亲总会托长途车司机给我捎一大包过来。只恨我平时不上心,只记得吃,自己动手时顿觉眼高手低,不是那个味儿。
— 叁 —
这几天风很大,来来去去,急急慌慌,我认得它,它也记得我。我闻到了熟悉的多年以前的麦地里的气息,大人们的说笑声又原封不动地回来了。我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人的一辈子有多大,我不知道,可能就是这么大一片麦田,有些人割着麦子摸索着就走出去了,有些人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穷其一生都在地里打转。他们的影子,他们流下的汗,他们的说笑,还有故事,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这些东西有的被风带走,剩下的都被一脚一脚踩进土里,被岁月记下来,结在一粒一粒的麦子里。麦子不紧不慢地成熟,收获,不为任何人,不等任何人,以前长在土地上,现在长在记忆里。
六月将至,在那块遥远的土地上,麦子一茬茬的由青变黄,由黄变熟,从前是这样,多年之后,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