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个人应该怎么读书

 [英] 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家、文学评论家

  摘要:我们读书的时候,想法常常是模糊不清和自相矛盾的:我们要求小说一定要真实,诗歌一定要虚假,传记一定要把人美化。如果我们能够先把这一类的成见全都排除干净,那就是一个值得赞美的开端。
  一个人应该怎么读书?
  自由精神才是书籍圣殿里的生命气息。在其他任何地方我们都可以受常规和惯例的束缚——只有在这里我们没有常规惯例可循 。
  但是,要享受自由,我们当然也得对自己有一定限制。我们不能徒劳无益地、愚昧无知地浪费掉自己的精力,为了给一个玫瑰花坛浇水,把半个宅子全喷洒得精湿。我们必须在当场准确有力地培养自己的能力。但是,很可能,这就是我们在图书馆里首先要面对的一个难题。 “当场”是什么呢? 猛然看起来很可能不过是杂七杂八的一大堆。诗歌和小说,历史和回忆录,词典和蓝皮书;各种性情、各种民族、各种年龄的男人和女人用各种文字所写的书全拥挤在架子上。屋外驴子在嘶叫,妇女们在抽水机旁聊天,马驹在田野上奔跑。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我们怎样才能把这数量巨大的浑沌一团理出一个头绪,以便从我们所读的书里获得最深刻、最广泛的乐趣呢?
  说起来好像很简单:既然书有种种类别(小说,传记,诗歌),我们只要把它们分门别类,找出各自理应给予我们的东西就行了。但是很少有人向书要求它们能给予我们的东西。我们读书的时候,想法常常是模糊不清和自相矛盾的:我们要求小说一定要真实,诗歌一定要虚假,传记一定要把人美化,历史一定要加强我们的偏见。在我们读书的时候,如果我们能够先把这一类的成见全都排除干净,那就是一个值得赞美的开端。不要向作者发号施令,而要设法变成作者自己。做他的合作者和同伙。如果你一开始就退缩不前、持保留态度并且评头论足,你就是在阻止自己、不能从你所读的书中获得尽可能丰富的意蕴。但是,只要你尽可能宽广地敞开你的心胸,那么书一开头的曲曲折折的句子中那些几乎察觉不出的细微征兆和暗示,就会把你带到一个与任何别人都迥然不同的人物面前。沉浸于这些东西之中,不断熟悉它们,很快你就会发现作者是在给予你,或者试图给予你某种远远更为明确的东西。 一部三十章的长篇小说(如果我们首先考虑的是如何阅读小说的话)就是一种创造出来的像建筑物一样形式固定而又受到严格控制的东西。但是语言不像砖头,它是无法触摸的;阅读过程比观看过程更费时间也更为复杂。也许,要了解小说家创作的种种要素,最便捷的办法不是阅读,而是写作,是亲自动手,对于语言使用中的风险和艰难进行一番试验。那么,就回想一下在你心里留下清晰印象的一个事件吧——譬如说,你在街头走过时,碰到两个人正在谈话:一棵树正在摆动;一个电灯正在摇曳;谈话的腔调既有点滑稽、又有点悲哀;那一瞬间似乎包含着某种完整的幻象、某种精纯的构思。
  但是,当你试图用语言把这个事件重新组合起来的时候,你却发现它分裂成为干百个印象碎片。有些印象必须削减,其他印象却要加强;在这过程中你也许会完全丧失对于情绪本身的控制。那么,丢开你那些模糊不清、凌乱不堪的稿子,再打开某个伟大小说家(笛福、奥斯丁或者哈代)的书吧。这时候你就更能体会到他们的高超技艺了。这时候,我们不仅是面对着作者这一个人,笛福、奥斯丁或者哈代,而且是在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里生活。譬如说,在《鲁宾逊飘流记》中,我们像是行走在平坦的大路上;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细节和细节的顺序——这就是一切。但是,如果露天和冒险对于笛福意味着一切的话,它们对于奥斯丁可就毫无意义了。她的世界是客厅,是谈话的人们,是通过他们谈话的多种映照显示出的人们的种种性格。而当我们习惯于客厅生活及其种种印象之后,另一面这时也暴露出来了——在孤独之中阴暗面占了上风,而不是在交际场合里所显示的光明面。我们现在所要面向的不是人与人的关系,而是人与大自然和命运的关系。然而,尽管这种种世界如此不同,每个世界又是自有天地、和谐一致的。每一个世界的创造者都小心翼翼地遵守着他自己的视角规律,所以,不管他们对我们的理解力造成了多么沉重的负担,他们总不会像有些小作家那样使我们迷惑不解,因为小作家常常在一部小说里引进了不同种类的现实。这样,从这一个大小说家到另一个大小说家那里去……——就好像是被揪着连根拔起来,先向这个方向再向另一个方向抛扔。读一部小说是一门困难而复杂的艺术。如果你打算利用小说家(伟大的艺术家) 所能给予你的一切东西,你就必须不仅具备极其精细的感知能力,而且具备非常大胆的想象力。
  本文来源:《福建论坛(社科教育版)》201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