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教授
摘要:书读得越多,越深切感觉到,读书是自己的事,别人帮不了多少忙。
读书无诀窍
出外讲学,最怕人家问如何读书。面对众多学子热切的目光,你不好意思瞒天过海,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又不敢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偶尔有一两次,挺起腰杆讲老实话——读书实在没什么诀窍,本人也无经验可供传授,结果招来一片不满之声。每个稍有成就的学者,都能总结出个一二三四,以为后学津梁,为何唯独你两手空空?
其实我也有过传授“读书经验”的经验,只不过近年参透其中的奥妙,不敢再放言高论而已。
记得第一次演讲如何读书,是在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时,我家住在大山脚下,只好就近入学;周围的同学都得帮父母干活,自然数我这专职读书的成绩好。那次演讲据说效果很好,讲稿还被学校刻印并广为传播。除了父母都是语文教师,鼓励课外阅读,故旁采杂收,不以读书为苦,真不记得还胡说了些什么。放在今日,此乃常识,没什么好吹的。可当年讲究“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至于如何引起学生读书的兴趣,并非工作重点。
我的“演讲生涯”刚刚开始,便因政治变故而戛然中止。紧接着的“学毛选,讲体会”,声势浩大,且持续时间很长。这回轮不到我上场,原因是既非“苦大仇深”,也不“根正苗红”。幸亏没凑上这个热闹,要不,养成那种时尚的读书法、演讲腔,日后还真难改邪归正。不能说那不是读书,只因过分讲求“立竿见影”,难免蜻蜓点水,而无实事求是之意。事隔多年,此类“活学活用”的“读书”与套话连篇的“演讲”,并未完全绝迹,每当猝不及防迎头碰上,我便哑然失笑,赶紧退避三舍。
作为“文革”后的首届大学生,七七级因社会阅历丰富、求知欲极强而被普遍寄予厚望。尤其是刚从中学直接升上来的学弟学妹们,对七七级的大哥大姐们颇为崇拜。于是,有了我关于读书的第二次演讲。那时胆子真大,居然侃侃而谈,骗得一片叫好声——若干年后同学聚会,还有人提及我当年的“高论”。那次演讲中,最受欢迎的是质疑传统的金字塔读书法,建议像农民挖树兜那样,确定目标后,根据诸多树根的走向阅读、思考、开掘;而在某一领域里只要连续挖上几个树兜,相关知识就能联上网。这种读书法,比胡适的“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广大要能高”更加切实可行,而且效果显著,只是弄不好很容易变成林彪提倡的“带着问题学”。七七级“大”学生有独特的生活经历做底,且时间紧迫,如此读书,不失为取巧的一法;但这未必同样适用于年龄尚小且前途远大的学弟学妹们。这也是我以后不太愿意再胡侃如何“挖树兜”的原因。
十年寒窗,赢得自由自在读书的权利,好不高兴。可一旦为人师长,便有义务介绍“读书经验”。这时候,我反而变得胆怯起来,深怕一言不慎,误人子弟。不敢教人读书方法,谈谈自己如何读书,总该可以吧?拗不过朋友的好意,90年代第一春,我写了篇《我的读书生活》,谈“读书之用”、“读书之时”、“读书之地”。“读书之用”,虽略带自嘲,其实挺真诚的。文章发表后大获好评,但没想到家乡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托人带话,告诫我读书乃“正事”,不要“戏说”。这可真让我为难:世人所期待的“正言谠论”,实在非我所长;讲点切身体会,又因其不合时宜,而被人误断为“没正经”。
此后,书读得越多,越深切感觉到,读书是自己的事,别人帮不了多少忙。身为教师,说这话,近乎拆自己的台。可这并非故作高论,而是认定读书一事讲求的是自得;世上有值得倾听的读书甘苦,但无可供传授的读书诀窍。我能讲清楚自家的经历与困惑,至于对听者有无帮助,说不准,那得看各人修行。你我都有关于读书的切身体会,但别人的体会只适应于别人,再好我也无法拷贝。听“成功人士”讲读书,唯一的作用在于引起读书的兴致、勾起见贤思齐的愿望,以及促成认真的自我反省。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本文来源:《学术随感录》,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