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公权:工作的快乐

  

       萧公权:中国现代政治学家

  工作的快乐

  从前荀子曾说:“事业所恶也,功利所好也。”这两句话把一般人厌恶工作的心理表示得明白无遗。“工作乏味得很!”“生活枯燥得很!”这是一般青年、中年、或者老年人口中常发的感叹,至少是他们心中常起的感想。工作既然乏味,他们在工作的时候必不能够鼓舞精神,全力以赴。无形之中工作便受了不良的影响。在工作可以停止的时候他们自然弃之如敝屣,悠然而逝,别寻快乐。于是电影院、大舞台、跳舞场平添了无数的主顾,假使时间来不及,便牺牲吃饭,枵腹入座也未尝不可。或者叉麻将、推牌九、打扑克,夜以继日精神百倍。纵然磨到了头昏眼花、腰酸背痛的地步也毫无怨言。等到必须工作的时候,已是精神颓丧,意兴索然,为着“饭碗”的关系,只得勉强敷衍过去,呵欠之余,再来一顿“生活苦闷!”倘若孔夫子生在今日,他也许要喟然叹曰:“吾未见好工作如好娱乐者也!”

  正当适宜的娱乐,我们无可反对,并且要加以提倡。然而一般人把娱乐认为惟一可喜的活动,把工作认为必然可厌的事。这却是一个错误。平心而论,工作与娱乐并非苦乐相反。读书做事需要劳心费力,打牌跳舞何尝不劳心费力?看好电影听好戏固然有趣(注意:看坏电影听蹩足戏是无趣的),读好书做好事何尝又没有趣呢?苦乐的区别几乎完全是当人自己的心理态度所决定。我们能够认看戏打牌为有趣,我们也可以把工作当做娱乐。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食,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这是相传为尧时老人所唱的“击壤歌。”这岂不充分表现了农人对于工作的快乐吗?

  “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是孔子的自由。“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是孔子对颜回的称赞。这岂不明白地指出了读书学道的快乐吗?这种乐业的心理在古书中随处可以找着不少的记载。

  西洋人也能领会工作的快乐。或者他们乐业的心理比我们中国人更为普遍些。例如“哲学”这个名词希腊原文的意义是“爱智”,智而可爱,可见研究学问的人用不着愁眉苦脸,把它当苦口的良药去硬吞,而可以当山珍海味去咀嚼欣赏。我们别误会爱智是古希腊的陈迹。在现代的欧美社会中尽为有趣味而工作,从工作得快乐的学问家、企业家和政治家足供我们的借镜。

  我们如何可从工作中得到快乐?这并不是一件甚难的事。我们只要改变我们对工作的态度就行了。为容易了解起见,我们无妨从艺术工作说起。一个艺术家对于他的工作至少有两种基本的心理。第一、他对于他的工作有真挚而长久的兴趣。第二、他的工作就是他自己的主要目的,而不只是达到另一目的的工具——它不只是取得金钱和名誉的代价。倘如一个艺术家像一部分的学生或公务员,只感觉工作的烦恼,只想到以工作换取物质上或其他报酬,他的工作品恐怕会毫无价值,无人过问。

  读书做事,诚然与艺术工作有重要不同之点。然而工作者却未尝不可采取近乎艺术家的感度任何人都能够对某一种工作发生兴趣。他也能够把这种有趣兴的工作作为本身直接的目的。他可以聚精会神去推进,去改善,去完成他的工作。在这种心理之下,非艺术的工作人也可以享受艺术创造的快乐。——读书的有了心得,办公的写了得意的签呈,从政的举办了艰难的事务……。我们不用担心报酬。“莫问收获,但事耕耘。”工作有了成绩报酬迟早必来。

  我们要以艺术的态度去工作!我们要把工作看成娱乐!我们要拿看戏的兴趣去看书,用打牌的精神去办事!我们先完成这一种“心理的建设”,我们就不会再感觉工作的苦痛,而能够从工作中得到快乐。我们的工作不但不受恶劣的影响,而且可以得着更多更好的成绩。

  这是一粒效验如神的“工作止痛丸。”笔者不敢独享,谨以公诸同好,以为祝贺新年的礼物。

  文字来源:《迹园文存(一)》,台湾环宇出版社197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