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画家
书和回忆
我从小不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幸好当时的先生颇为开通,硬灌了一些四书五经和其它文学历史基础之外,还经常带我们到郊外检验自然界和书本记载间的距离,提高了兴趣。
自然,我们那儿的老人和孩子对一切事物都有好奇的兴趣,性格既幽默且开朗,行为标准认真而对人却极宽容大度,使我们这些在外面混生活的人先天得到一些方便。
一上中学就碰到历时八年的抗日战争。幼小的年龄加上远离故乡形成的孤凄性格,使我很快地离开了正式的学校。以后的年月只能在物质和精神生活两方面自己照顾自己。
如果说我一生有什么收获和心得的话,那么,一,碰到许许多多的好人;二,在颠沛的生活中一直靠书本支持信念。
鲁迅先生的一句话给了我不少启发,“多读外国书少读中国书”。他的意义我那时即使年轻也还是懂得的。他的修养本身就证明不会教人完全不理会中国书本。他曾经说过,“少读中国书不过不能为文而已。”何况中国书中除了为文的用处之外,还有影响人做坏事、落后的方面与教人通情达理做好事、培养智慧的方面。我还是读了不少翻译家们介绍过来的外国书。
和一个人要搞一点体育活动一样,打打球,游游泳,跳跳舞,能使人的行为有节奏的美感,读书能使人的思想有节奏感,有灵活性。不那么干巴巴,使尽了力气还拐不过弯来。读一点书,思考一点什么问题时不那么费力,而且还觉得妙趣横生。
我很佩服一些天分很高的读书人。二十年前的一个礼拜天,我到朋友家去做客,一进门,两口子各端一本书正在埋头精读,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各端一本书在埋头精读。屋子里空荡荡,既无书架,也无字画;白粉墙连着白粉墙。书,是图书馆借来的,看完就还,还了再借。不记笔记,完全储存脑中。真令人惊奇,他们两口子写这么多的书完全是这种简朴方式习惯的成果。
一次和他俩夫妇在一家饭馆吃饭,他知道我爱打猎,便用菜单背面开了几十本提到打猎的旧书目,标明卷数和大约页数。
我不行,记性和他们差得太远;尤其是枯燥的书籍,赌咒、发誓、下决心,什么都用过,结局总跟唐吉诃德开始读那篇难懂的文章一样,纠缠而纷扰,如堕五里雾中。
我知道这方面没出息,因此读书的风格自然不高。
我喜欢读杂书,遇到没听过、没见过的东西便特别高兴,也不怎么特别专心把它记下来,只是知道它在哪本书里就行。等到有朝一日真正用得着的时候,再取出来精读或派点用场。
我不习惯背诵,但有的句子却总是牢牢地跟着我走,用不着害怕跑掉的。比如说昆明大观楼的那对长联,尤其是那几句“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南翔稿素,北走蜿蜒”;还有什么李清照的“被翻红浪……”,柳永描写霓虹的句子……读得高兴,便在书楣上写出自己的联想和看法,明知道这是很学究气的东西,没想到“文化大革命”时很为它吃了些苦头。
我有许多值得骄傲的朋友,当人们夸奖他们的时候,我也沾了点愉快的光。
遇在一起,大部份时间谈近来读到的好文章和书,或就这个角度诙谐地论起人来。听别人说某个朋友小气,书也不肯借人等等;在我几十年的亲近,却反而觉得这朋友特别大方,肯借书给我。大概是我借人的书终究会还,而他觉得这朋友要人还书就是小气了罢!
还有个喜欢书、酒和聊天的朋友,他曾告诉我一个梦,说在梦中有人逼他还书,走投无路时他只好说:
“……那么,这样罢!我下次梦里一定还你。”
多少年来,我一直欣赏张岱在他失传了的《夜航船集》中幸存下来的序里的一段故事。说一艘夜航船载着一些乡人,其中有位年轻秀才,自以为有学问所以多占了一点地盘。一个老和尚从岸上挤了进来,只好跟那些胆怯的乡人缩在一道。老和尚问年轻秀才:
“请教,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不看是四个字吗?当然是两个人!”年轻秀才回答。
“那么,”老和尚又问:“孔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不见是两个字么?怎么会是两个人?当然是一个人!”秀才回答。
这时老和尚自言自语地说:
“哎哟!这下子我可以松松腿了!”他把蜷缩的双脚大胆地伸开到年轻秀才那边去了。
这是个很好的教训。从年轻时代起,我就害怕有一对老和尚的脚伸到我这边来。我总是处处小心。如今我也老了,却总是提不起胆量去请教坐在对面的年轻秀才有关一个人或两个人的学术问题。
在鲁迅先生杂文集里,我很欣赏鲁迅先生与当时是青年作家的施蛰存先生之间的一场小小论战。大概是有关於“青年必读书”提到的庄子与文选的问题而引起的吧!
鲁迅先生就是在那篇杂文中说起多读外国书少读中国书的论点的。
施蛰存先生说,既然某某杂志征求的是如何做文章的问题,鲁迅先生说“少读中国书不过不能为文而已”,“可见,要为文终究还是要读中国书”。(大意)
我很佩服施蛰存先生当年敢碰碰文坛巨星的胆略和他明晰的逻辑性。
又是年轻的施蛰存先生,他抓住了鲁迅先生引用《颜氏家训》中叫儿子学外文好去服侍公卿的话是颜之推自己的意思时,鲁迅先生承认手边没现成的书而引用错了。
我也很佩服鲁迅先生治学的求实态度。因为他强大,所以放射着诚实的光芒。
十年浩劫,“四人帮”绞尽脑汁想把知识分子斩尽杀绝,但知识分子大部份活过来了。那时候,孩子们到处搜寻书本,断页残篇也视如珍宝,读起书来吮吸有声,简直是悲壮之极。使我想到秦始皇这家伙毕竟是个蠢蛋!
知识,怎么格杀得了呢?
知识,原本就是发展着的生活的纪录。全人类的文化怎么格杀得了呢?
历史上著名的坏蛋,往往埋在自己挖的坑里,生活准则因此比语言准则更具有历史和心理学价值。
(一九八一,三)
文字来源:《太阳下的风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